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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老舍)


  瑞丰很坚决,无论如何也不独自去集合,领队。他的胆子小,不敢和蓝先生发脾气。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发气的样子来。
  结果,在打了集合的铃以后,蓝先生拿着点名册,瑞丰拿着校旗,又找上已经来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操场去。两位工友抱着各色的小纸旗,跟在后面。
  瑞丰的中山装好象有好几十斤重似的,他觉得非常的压得慌。一进操场,他预料学生们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声来,他们也必会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学生三三两两的在操场的各处立着,几乎都低着头,没有任何的声响。他们好象都害着什么病。瑞丰找不出别的原因,只好抬头看了看天,阴天会使人没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蓝色象宝石似的发着光,连一缕白云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晓得学生们憋着什么坏胎,他赶快把校旗——还卷着呢——斜倚在墙根上。
  见瑞丰们进来,学生开始往一处集拢,排成了两行。大家还都低着头,一声不出。
  蓝先生,本来嘴唇有点发颤,见学生这样老实,马上放宽了点心,也就马上想拿出点威风来。这位诗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连想也没想到过人的躯壳里还有一颗心的。今天,看到学生都一声不出,他以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夹着那几本点名册子,向左歪着脸,好教向上吊着的那只眼能对准了大家,他发着威说:“用不着点名,谁没来我都知道!一定开除!日本友军在城里,你们要是不和友军合作,就是自讨无趣!友军能够对你们很客气,也能够十分的严厉!你们要看清楚!为不参加游行而被开除的,我必报告给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学校,永远不收容他。这还不算,日本方面还要把他看成乱党,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抓到监牢里去!听明白没有?”蓝先生的眼角糊着一滩黄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着学生回答,一面把黄糊子用手指挖下来,抹在袍襟上。
  学生还没出声。沉默有时候就是抵抗。
  蓝先生一点没感到难堪,回头嘱咐两位工友把各色的小旗分给每个学生一面。无语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过去。旗子散完,蓝先生告诉瑞丰:“出发!”
  瑞丰跑了两步,把校旗拿过来,打开。那是一面长方的,比天上的蓝色稍深一点的蓝绸旗。没有镶边,没有缀穗,这是面素净而大方的旗子;正当中有一行用白缎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开,学生都自动的立正,把头抬起来。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们去就够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着全校的旗帜去受污辱吧!这点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马上表面化了——瑞丰把旗子交给排头,排头没有摇头,也没有出声,而只坚决的不肯接受。这是个十五岁而发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脸的,诚实得有点傻气的,学生。他的眼角窝着一颗很大的泪,腮上涨得通红,很困难的呼吸着,双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强迫他拿那杆蓝旗,他会拚命!
  瑞丰看出来胖学生的不好惹,赶紧把旗子向胖子背后的人递,也同样的遇到拒绝。瑞丰僵在了那里,心中有点气而不敢发作。好象有一股电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极快的大家都知道了两个排头的举动。照旧的不出声,大家一致的把脸板起来,表示谁也不肯接受校旗。瑞丰的小眼珠由排头溜到排尾,看出来在那些死板板的脸孔下都藏着一股怒气;假若有人不识时务的去戳弄,那股怒气会象炸弹似的炸开,把他与蓝东阳都炸得粉碎。他木在那里。那而校旗象有毒似的他不愿意拿着,而别人也不愿意接过去。
  蓝先生偏着点脸,也看清自己在此刻万不可以发威。他告诉一位工友:“你去打旗!两块钱的酒钱!”
  这是个已快五十岁的工友。在这里,他已一气服务过十五年。在职务上,他不过是工友。在维持学校的风纪上,他的功劳实在不亚于一位尽心的训导员。以他服务多年的资格,他对教员与学生往往敢说出使他们愧悔的忠言。他的忠告,有时候足以调解了两三个人的纠纷,有时候甚至于把一场风潮从暗中扑灭。大家都敬爱他,他也爱这个学校——校长,教员,学生,都年年有变动,只有他老在这里。
  今天,论年纪,资格,都不该叫老姚——那位老工友——打旗,跑那么远的路。老姚心里对庆祝保定陷落也和学生们一样的难过。听蓝先生派他,他楞了一会儿。他不愿意去。可是,他看出来,教员已经和学生为校旗而僵持着,假若他也拒绝打旗,就也许激起一些不快的事儿来。叹了口气,他过去把旗子接到手中,低着头立在队伍的前面。
  现在该瑞丰喊口令了。他向后退着跑了几步,自己觉得这几步跑得很有个样子。跑到适当的距离,他立住,双脚并齐,从丹田上使力,喊出个很尖很刺耳的“立”字来。他的头扬起来,脖筋都涨起多高,支持着“立”字的拉长;而后,脚踵离开了地,眼睛很快的闭上,想喊出个很脆很有力的“正”字来。力量确是用了,可是不知怎的“正”字竟会象哑叭爆竹,没有响。他的小干脸和脖子都红起来。他知道学生们一定会笑出声儿来。他等着他们发笑,没有旁的办法。奇怪,他们不但没有笑声,连笑意也没有。他干嗽了两下,想敷衍了事的喊个向右转和齐步走,好教自己下台。可是他的嗓音仿佛完全丢夫了。他张了张嘴,而没有声音出来。
  老姚对立正,齐步走,这一套是颇熟习的。看见瑞丰张嘴,他就向右转,打起旗来,慢慢的走。
  学生们跟着老姚慢慢的走,走出操场,走出校门,走出巷口。他们的头越来越低,手中的小纸旗紧紧的贴着裤子。他们不敢出一声,也不敢正眼的看街上的人。他们今天是正式的去在日本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亡国奴!
  北平特有的秋晴里走着一队队的男女学生——以他们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历史上未曾有过的耻辱!他们没法子抵抗。他们在不久之前都听过敌人的炮声与炸弹声,都看见过敌人的坦克车队在大街上示威,他们知道他们的父兄师长都不打算抵抗。他们只能低着头为敌人去游行。他们的手中的小旗上写着“大日本万岁!”
  这最大的耻辱使甚至于还不过十岁的小孩也晓得了沉默,他们的口都被耻辱给封严。汽车上,电车上,人力车上,人家与铺户的门前,都悬着旗,结着彩,可是北平象死了似的那么静寂。一队队的低头不语的小学生走过,这默默的队伍使整条条的街都登时闭住了气。在往日,北平的街上有两条狗打架,也会招来多少人围着看;或者还有人喊几声好。今天,行人都低着头。铺户里外没有看热闹的。学生的队伍前面没有喇叭与铜鼓,领队的人既不喊一二一,也不吹着哨子,使大家的脚步齐一。大家只是那么默默的,丧胆游魂的,慢慢的走。排在队伍中的不敢往左右看,路上的行人也不敢向队伍看。他们都晓得今天不是什么游行,而是大家头一次公开的与敌见面,公开的承认敌人是北平的主人!路上的人都晓得:往日的学生游行多半是向恶势力表示反抗;他们有时候赞同学生的意见,也有时候不十分满意学生的举动;但是不管怎样,他们知道学生是新的国民,表现着新的力量;学生敢反抗,敢闹事。今天,学生们却是到天安门去投降,而他们自己便是学生们的父兄!
  瑞丰本是为凑热闹来的,他万没想到街上会这么寂寞。才走了一里多路,他就感觉到了疲乏;这不是游行,而是送殡呢!不,比送殡还更无聊,难堪!虽然他的脑子相当的迟钝,可是看看街上,再看看学生,他也没法否认事情大概有点不对!队伍刚一走入大街的时候,他还跳前跳后,象看羊群的犬似的,表示自己的确有领队的能力与热心。为挽救适才在操场中没有把口号喊好的丢脸,他一边跳前跳后,还一边点动着小干脑袋,喊起一二一,好教大家把脚步放齐,振作振作精神。可是,他白费了力。大家的脚抬不起来。慢慢的,他停止了喊一二一;慢慢的,他也停止了跳前跳后,而只在队伍的中溜儿老老实实的走;慢慢的,他也低下头去。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了。他爱热闹,他一向不懂得什么叫作严肃。可是,今天北平的街上与北平的学生使他第一次低下头去,感觉到他应该一声不出。他很后悔参加这次的游行。他偷眼向前后找蓝东阳,已然不见了。他的心中有点发慌。虽然阳光是那么晴美,街上到处都悬旗结彩,可是他忽然觉得怪可怕!他不知道天安门安排着什么险恶的埋伏,他只觉得北平的天,北平的地,与北平的人,今天都有点可怕。他没有多少国家观念,可是,现在他似乎感到了一点不合适——亡了国的不合适!
  迷迷糊糊的走到东四牌楼,他很想偷偷的离开队伍。可是他又不敢这样办,怕蓝先生责骂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两个腿肚子好象要转筋似的那么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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