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今天怎么这样闲在?”他好象一点不晓得她们刚吵完架似的。没等客人还出话来,他对太太说:“给瑞丰弄点什么吃呢?”
虽然还想对瑞丰诉委屈,可是在闹过那么一大场之后,大赤包又觉得把心思与话语转变个方向也未为不可。她是相当爽直的人。“对啦!瑞丰,我今天非请请你不可!你想吃什么?”
没有太太的命令,瑞丰不敢接受冠家的招待。转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扯了个谎:“不,冠太太!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今天,有人送来了一只烤鸭子!我决不能跟你闹客气!改天,改天,我和内人一同来!”
“一言为定!明天好不好?”大赤包的脸,现在,已恢复了旧观,在热诚恳切之中带着不少的威严。见瑞丰有立起来告辞的倾向,她又补上:“喝杯热茶再走,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喊仆人泡茶。
瑞丰,急于回去向太太报功,可是又不愿放弃多和冠氏夫妇谈一谈的机会,决定再多坐一会儿。
晓荷很满意自己的从容不迫,调度有方;他觉得自己确有些诸葛武侯的气度与智慧。他也满意大赤包今天的态度,假若她还是不依不饶的继续往下吵闹,即使他是武侯,大概也要手足失措。因此,他要在客人面前表示出他对她们的冲突并不是不关心,好教太太得到点安慰,而且也可以避免在客人走后再挨她的张手雷的危险。
未曾开言,他先有滋有味的轻叹了一声,以便惹起客人与太太的注意。叹罢了气,他又那么无可如何的,啼笑皆非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一点也不错!我看哪,”他瞟了太太一眼,看她的神色如何,以便决定是否说下去。见大赤包的脸上的肌肉都松懈着,有些个雀斑已被肉折儿和皱纹掩藏住,他知道她不会马上又变脸,于是决定往下说:“我看哪,太太!咱们应当给高第找婆家了!近来她的脾气太坏了,闹得简直有点不象话!”
瑞丰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只把一切所能集合起来的表情都摆在脸上,又是皱眉,又是眨眼,还舔一舔嘴唇,表现出他的关切与注意。
大赤包没有生气,而只把嘴角往下撇,撇到成了一道很细很长的曲线,才又张开:“你横是不敢说桐芳闹得不象话!”
瑞丰停止了皱眉,挤眼。他的小干脸上立刻变成了“没字碑”。他不敢因为“作戏”而显出偏袒,招任何一方面的不快。
晓荷从太太的脸色和语声去判断,知道她不会马上作“总攻击”,搭讪着说:“真的,我真不放心高第!”“瑞丰!”大赤包马上来了主意:“你帮帮忙,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一个!”
瑞丰受宠若惊的,脸上象打了个闪似的,忽然的一亮:“我一定帮忙!一定!”说完,他开始去检查他的脑子,颇想能马上找到一两位合适的女婿,送交大赤包审核备案。同时,他心里说:“嘿!假若我能作大媒!给冠家!给冠家!”也许是因为太慌促吧,他竟目没能马上想起配作冠家女婿的“举子”来。他改了话,以免老楞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府上也……”晓荷也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轮到他该表示同情与关切的时候了。
“提起来话长得很!”瑞丰的小干脸上居然有点湿润的意思,象脸的全部都会落泪似的。
“闲谈!闲谈!我反正不会拉老婆舌头!”晓荷急于要听听祁家的争斗经过。
凭良心说,瑞丰实在没有什么委屈可诉。可是,他必须说出点委屈来,以便表示自己是怎样的大仁大义;假若没有真的,他也须“创作”出一些实事。一个贤人若是甘心受苦难而一声不出,一个凡人就必须说出自己的苦难,以便自居为贤人。吸着刚泡来的香茶,他象个受气的媳妇回到娘家来似的,诉说着祁家四代的罪状。最后,他提到已经不能再住在家里,因为大哥瑞宣与大嫂都压迫着他教他分家。这,分明是个十成十的谎言,可是为得别人的同情,谎言是必须用的工具。
晓荷很同情瑞丰,而不便给他出什么主意,因为一出主意便有非实际去帮忙不可的危险。最使他满意的倒是听到祁家人的不大和睦,他的心就更宽绰了一些,而把自己家事的纠纷看成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大赤包也很同情瑞丰,而且马上出了主意。她的主意向来是出来的很快,因为她有这个主意不好就马上另出一个,而丝毫不感到矛盾的把握!
“瑞丰,你马上搬到我这里来好啦!我的小南屋闲着没用,只要你不嫌窄别①,搬来就是了!我一定收你的房钱,不教你白住,你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好啦,就这样办啦!”
这,反倒吓了瑞丰一跳。他没想到事情能会这么快就有办法!有了办法,他反倒没了主意。他不敢谢绝冠太太的厚意,也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他的永远最切实际的心立刻看到,假若他搬了来,只就打牌那一件事,且不说别的,他就“奉陪”不起。他的小干脸忽然缩小了一圈。他开始有点后悔,不该为闲扯而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
冠先生看出客人的为难,赶紧对太太说:“别劝着人家分家呀!”
大赤包的主意,除了她自己愿意马上改变,永远是不易撤销的:“你知道什么!我不能看着瑞丰——这么好的人——在家里小菜碟似的受欺负!”她转向瑞丰:“你什么时候愿意来,那间小屋总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瑞丰觉得点头是他必尽的义务。他点了头。口中也想说两句知恩感德的话,可是没能说出来。
晓荷看出瑞丰的为难,赶紧把话岔开。“瑞丰,这两天令兄颇帮钱家的忙。钱家到底怎么办的丧事,令兄也许对你讲过了吧?”
瑞丰想了一会儿才说:“他没对我讲什么!他——唉!他跟我说不到一块儿!我们只有手足之名,而无手足之情!”他的颇象初中学生的讲演稿子的词令,使他很满意自己的口才。“噢!那就算了吧!”晓荷的神情与语调与其说是不愿为难朋友,还不如说是激将法。
瑞丰,因为急于讨好,不便把谈话结束在这里:“晓翁,要打听什么?我可以去问瑞宣!即使他不告诉我,不是还可以从别的方面……”
“没多大了不起的事!”晓荷淡淡的一笑。“我是要打听打听,钱家有什么字画出卖没有?我想,钱家父子既都能写能画,必然有点收藏。万一因为办丧事需钱而想出手,我倒愿帮这个忙!”他的笑意比刚才加重了好多,因为他的话是那么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变成“帮这个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聪明了,而不能不高兴一下。
“你要字画干什么?这年月花钱买破纸?你简直是个半疯子!”大赤包觉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里美到街上去,而字画只能挂在墙上;同样的花钱,为什么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风头的东西去买呢?
“这,太太,你可不晓得!”晓荷笑得很甜美的说。“我自有妙用!自有妙用!噢,”他转向瑞丰:“你给我打听一下!先谢谢!”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脑袋低下,拱好的拳头放在头上,停了有五六秒钟。
瑞丰也忙着拱手,但是没有冠先生那样的庄严漂亮。他心中有点发乱。他的比鸡鸭的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搁不下许多事——比打哈哈凑趣,或抢两个糖豌豆重大一点的事。他决定告辞回家,去向太太要主意。
回到家中,他不敢开门见山的和太太讨论,而只皱着眉在屋中来回的走——想不出主意,而觉得自己很重要。直到太太下了命令,他才无可如何的据实报告。
太太,听到可以搬到冠家去,象饿狗看见了一块骨头:“那好极了!丰!你这回可露了本事!”
太太的褒奖使他没法不笑着接领,但是:“咱们月间的收入是……”他不能说下去,以免把自己的重要剥夺净尽。“挣钱少,因为你俩眼儿黑糊糊,不认识人哪!”瑞丰太太直挺脖子,想教喉中清亮一些,可是没有效果;她的话都象带着肉馅儿似的。“现在咱们好容易勾上了冠家,还不一扑纳心的跟他们打成一气?我没看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人!”瑞丰等了一会儿,等她的气消了一点,才张嘴:“咱们搬过去,连伙食钱都没有!”
“不会在那院住,在这院吃吗?难道瑞宣还不准咱们吃三顿饭?”
瑞丰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
“去,跟他们说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我去!我想大哥总不在乎那点饭食!而且,我会告诉明白他,多咱我有了好事,就马上自己开伙;这不过是暂时之计!”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意,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惯于走远路,不过也还想送到城门。可是野求先生很愿接受这善意的劝阻,他的贫血的瘦脸上已经有点发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会要闹点毛病的。他至少须拉个伴儿,因为按照北平人的规矩,丧家的至亲必须送到坟地的;他不好意思独自“向后转”。他和瑞宣咬了个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脸色,瑞宣决定陪着他“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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