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开始动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来,教四大妈来灌糖水。四大妈离近了钱先生,看清了他的脸,“啊”了一声,杯子出了手!李四爷想斥责她,但是没敢出声。金三爷凑近了一点,低声而温和的叫:“亲家!亲家!默吟!醒醒!”这温柔恳切的声音,出自他这个野调无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种分外的悲惨,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湿了。
钱先生的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李四爷忽然的想起动作,他把里间屋里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来。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钱先生的身子,金三爷也帮了把手,想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钱先生由仰卧改成坐的姿势。他刚一坐起来,金三爷“啊”了一声,其中所含的惊异与恐惧不减于刚才李四妈的那个。钱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两个肩,肩下面只剩了几条,都牢固的镶嵌在血的条痕里。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细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破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条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着一条白的脓。一道布条,一道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织成的血网!“亲家!亲家!”金三爷真的动了心。说真的,孟石的死并没使他动心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因为他把女儿给了孟石,实在是因为他喜爱默吟。“亲家!这是怎回事哟!日本鬼子把你打成这样?我日他们十八辈儿的祖宗!”
“先别吵!”瑞宣还扶着钱诗人。“四大爷,快去请大夫!”
“我有白药!”四大爷转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药。“白药不行!去请西医,外科西医!”瑞宣说得非常的坚决。
李四爷,虽然极信服白药,可是没敢再辩驳。扯着两条已经连立都快立不稳的腿,走出去。
钱先生睁了睁眼,哼了一声,就又闭上了。
李四妈为赎自己摔了杯子的罪过,又沏来一杯糖水。这回,她没敢亲自去灌,而交给了金三爷。
小崔回来了,在窗外叫:“四奶奶还不吃饭去吗?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孙七吃,别等我!”
“四爷呢?”
“请大夫去了!”
“怎么不叫我去呢?”说着,他进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点跳起来:“什么?钱先生!”
瑞宣扶着钱先生,对小崔说:“崔爷,再跑一趟后门吧,请陈先生马上来!”
“好孩子!”李四妈的急火横在胸里,直打嗝儿。“你去嚼两口馒头,赶紧跑一趟!”
“这——”小崔想问明白钱先生的事。“快去吧,好孩子!”四妈央告着。
小崔带着点舍不得走的样子走出去。
糖水灌下去,钱先生的腹内响了一阵。没有睁眼,他的没了牙的嘴轻轻的动。瑞宣辨出几个字,而不能把它们联成一气,找出意思来。又待了一会儿,钱先生正式的说出话来:“好吧!再打吧!我没的说!没的说!”说着,他的手——与他的脚一样的污黑——紧紧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抠在方砖的缝子里,象是为增强抵抗苦痛的力量。他的语声还和平日一样的低碎,可是比平日多着一点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儿。忽然的,他睁开了眼——一对象庙中佛像的眼,很大很亮,而没看见什么。
“亲家!我,金三!”金三爷蹲在了地上,脸对着亲家公。“钱伯伯!我,瑞宣!”
钱先生把眼闭了一闭,也许是被灯光晃的,也许是出于平日的习惯。把眼再睁开,还是向前看着,好象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里屋里,李四妈一半劝告,一半责斥的,对钱少奶奶说:“不要起来!好孩子,多躺一会儿!不听话,我可就不管你啦!”钱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闭成一道缝,头偏起一点,象偷听话儿似的。听到里间屋的声音,他的脸上有一点点怒意。“啊!”他巴唧了两下唇:“又该三号受刑了!挺着点,别嚎!咬上你的唇,咬烂了!”
钱少奶奶到底走了出来,叫了声:“爸爸!”
瑞宣以为她的语声与孝衣一定会引起钱先生的注意。可是,钱先生依然没有理会什么。
扶着那把破藤椅,少奶奶有泪无声的哭起来。
钱先生的两手开始用力往地上拄。象要往起立的样子。瑞宣想就劲儿把他搀到椅子上去。可是,钱先生的力气,象狂人似的,忽然大起来。一使劲,他已经蹲起来。他的眼很深很亮,转了几下:“想起来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还没死!”他再一使力,立了起来。身子摇了两下,他立稳。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认识。他的凹进去的腮动了动,身子向后躲闪:“谁?又拉我去上电刑吗?”他的双手很快的捂在太阳穴上。
“钱伯伯!是我!祁瑞宣!这是你家里!”
钱先生的眼象困在笼中的饥虎似的,无可如何的看着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谁。
金三爷忽然心生一计:“亲家!孟石和亲家母都死啦!”他以为钱先生是血迷了心,也许因为听见最悲惨的事大哭一场,就会清醒过来的。
钱先生没有听懂金三爷的话。右手的手指轻按着脑门,他仿佛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开始往前迈步——他肿得很厚的脚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来,他不知道往哪里放它好。这样的走了两步,他仿佛高兴了一点。“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他一边说,一边吃力的往前走,象带着脚镣似的那么缓慢。
因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爷的办法。他想,假若钱先生真是血迷了心,而心中只记着到冠家去这一件事,那就不便拦阻。他知道,钱先生若和冠晓荷见了面,一定不能不起些冲突;说不定钱先生也许一头碰过去,与冠晓荷同归于尽!他既不便阻拦,又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决定了,跟着钱先生去。主意拿定,他过去搀住钱诗人。“躲开!”钱先生不许搀扶。“躲开!拉我干什么?我自己会走!到行刑场也是一样的走!”
瑞宣只好跟在后面。金三爷看了女儿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上来。李四大妈把少奶奶搀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钱先生才来到三号的门外。金三爷与瑞宣紧紧的跟着,唯恐他倒下来。
三号的门开着呢。院中的电灯虽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当的清楚。钱先生努力试了几次,还是上不了台阶;他的脚腕已肿得不灵活。瑞宣本想搀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觉得钱先生应当进去,给晓荷一点惩戒。金三爷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扶住了亲家,一直扶进大门。
冠氏夫妇正陪着两位客人玩扑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很象夫妇,而事实上并非夫妇。男的是个大个子,看样子很象个在军阀时代作过师长或旅长的军人。女的有三十来岁,看样子象个从良的妓女。他们俩的样子正好说明了他们的履历——男的是个小军阀,女的是暂时与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来到北平,据说颇有所活动,说不定也许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长呢。因此,冠氏夫妇请他来吃饭,而且诚恳的请求他带来他的女朋友。饭后,他们玩起牌来。他的牌品极坏。遇到“爱司”,“王”,“后”,他便用他的并不很灵巧的大手,给作上记号。发牌的时候,他随便的翻看别家的牌,而且扯着脸说:“喝,你有一对红桃儿爱司!”把牌发好,他还要翻开余牌的第一张看个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并不会暗中闹鬼儿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规只是一种变相的敲钱。等到赢了几把以后,他会腆着脸说:“这些办法都是跟张宗昌督办学来的!”冠氏夫妇是一对老牌油子,当然不肯吃这个亏。可是,今天他们俩决定认命输钱,因为对于一个明天也许就走马上任的特务主任是理当纳贡称臣的。晓荷的确有涵养,越输,他的态度越自然,谈笑越活泼。还不时的向那位女“朋友”飞个媚眼。大赤包的气派虽大,可是到底还有时候沉不住气,而把一脸的雀斑都气得一明一暗的。晓荷不时的用脚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晓荷的脸正对着屋门。他是第一个看见钱先生的。看见了,他的脸登时没有了血色。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怎么啦?”大赤包问。没等他回答,她也看见了进来的人。“干什么?”她象叱喝一个叫花子似的问钱先生。她确是以为进来的是个要饭的。及至看清那是钱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该你啦,老冠!”军人的眼角撩到了进来的人,可是心思还完全注意在赌牌上。
钱先生看着冠晓荷,嘴唇开始轻轻的动,好象是小学生在到老师跟前背书以前先自己暗背一过儿那样。金三爷紧跟着亲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进屋中去,可是楞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自己太缺乏勇气。笑了一下,他也轻轻的走进去。
晓荷看见瑞宣,想把手拱起来,搭讪着说句话。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肯向敌人屈膝的,磕膝盖必定没有什么骨头,他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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