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郭威领军出战,未等与敌将交手,有关对方的各类情报,就已经在郭威分书案旁摆上了厚厚了一大摞。每当郭威需要往来应酬,或者赏赐有功之士,只要随便打开家中的一座库房,就能找到天南地北的各色奇珍,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字画古玩,金珠美玉。
可以说,郭威有今天这般事业,义子郭荣在其背后功不可没。远远超过了他手下任何一名战将,或者任何一名幕僚。
此外,郭威手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选锋营,也是郭荣亲手打造。虽然这支部队规模很小,并且成立时间也非常短。但其战斗力,却已经是有目共睹。倘若要发生冲突,寻常部队至少得出动五倍以上,才能与其一争短长。换成郭威麾下的装备最精良的衙内亲兵,至少也得出动两倍以上规模,才能避免被其打得落花流水。
是以,自认为忠肝义胆的王峻,早就对郭荣生出了戒心。只要有机会,就跳出来想方设法遏制郭荣继续成长。而郭威手下的一些年青新锐,则对大公子郭荣的人品和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替他谋划奔走。
郭威本人,绝非刻薄寡恩之辈。明知道王峻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如果放任郭荣的威望和实力继续壮大,早晚有一天,自己将要在亲生儿子和义子之间做出取舍。但是,每当看到郭荣那远比实际年龄苍老的面孔,他又顿时想起了义子多年来的无私付出,以及亡妻柴氏与自己之间的伉俪之情,顿时,心中所有的“远虑”,就尽数抛在了脑后。
内心深处,郭威甚至刻意在逃避,刻意避免去想,将来自己选择继承人的问题。长子青哥还小,远不到出来历练,检视可否支撑门户的时候。而他自己,年龄还不到半百,这辈子既不好酒又不好色,应该至少还能掌管家业二十年。
到那时,青哥和意哥两个,到底成不成器,就已经能做出定论。如果兄弟二人当中,有任何一个本事与郭荣郭君贵差不多,自己当然就可以将君贵打发出去自立门户。如果兄弟俩都不成材,那样的话,与其等着郭家被别人一口吞下,还不如就交给君贵。至少他会念在自己这个养父待他如己出的份上,让青哥和意哥两个兄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地走完各自的一生。
但是,郭威这番想法,却有些过于一相情愿。首先,以王峻为首的若干老兄弟,就对他的“优柔寡断”嗤之以鼻。在这些人眼里,郭威既然走到了这步,他的基业便早已不属于他本人,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们,也个个有份儿。老兄弟们可以替他郭威流血,对他郭威的嫡亲子孙宣誓效忠,却无法忍受自己向一个外姓,一个跟郭威没有任何血脉相连的外姓屈膝。
其次,那些站在明处和暗处的政敌们,也巴不得郭威在处理继承人问题上出笑话。帝王家没有亲情,诸侯家也是一样。一旦郭家内部血流成河,他们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一举解决这个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即便郭家内部不流血,郭威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局面,无论要郭荣被杀或者被放逐,都等同于砍掉了郭威的一条胳膊。从此,他们做事也会少了许多忌惮。
所以,老狼符彦卿发现自家女儿对郭荣心生爱意,立刻果断地顺水推舟。
如果郭威答应了这份亲事,郭荣的背后,就多出了符家这个泰山般的依靠,将来对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威胁瞬间又增加了一倍。
如果郭威拒绝,则证明他与郭荣父子两个之间,裂痕已生。这种裂痕不用太宽,只要有头发丝般粗细,就必将成长为溃堤之壑,根本无法以人力弥补!
无法弥补,也必须弥补!作为郭威的义兄和心腹,郑仁诲理解此时郭威的难处,也能感觉到对方心中的痛楚。趁着王峻和魏仁浦两个忙着通读书信的时候,斟酌片刻,低声说道:“三娘和四娘已经都许了人家,唯一未许人五娘尚在襁褓。若是说于符家,倒也门当户对。至于君贵,符家长女刚刚丧夫,现在就谈婚嫁,恐怕不太妥当。”
这个理由,倒是非常说得过去。顿时,正在看信的王峻就拍了下书案,叫着郑仁诲、郭荣和郭威三人的表字大声附和,“日新兄所言甚是,符家不在乎颜面,把穿着热孝的女儿朝外边推,郭家却不能不在乎!况且我看那符氏女,方额广颐,凤颈龙睛,真的入了家门,恐怕也不会是个甘于相夫教子的儿主。君贵的后宅,从此必多是非。所以,为了晚辈打算,文仲你还是直接回绝了这份亲事为妙。”
难得他没有直接针对郭荣,虽然把原本评价女帝武曌长相的八个字,不着痕迹地扣到了符赢头上。郑仁诲听了,眉毛立刻向上跳了几下,低头不语。那魏仁浦听在了耳朵里,心脏顿时又是一个哆嗦,赶紧放下符彦卿的书信,拱手向郭威行礼:“明公,属下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郭威早就猜到魏仁浦不会由着王峻给郭荣挖坑儿,抬了下手,大声吩咐。
大头兵出身的他,书却没少读。特别是当年迎娶了柴妫之后,为了不让那些嘲讽妻子有眼无珠的人得意,他几乎拿出了考进士的态度,痛下苦功。非但兵书战策倒背如流,市面上常见的各类经典,以及不常见的私人秘藏,只要有机会接触,也都如饥似渴地读了个遍。所以,毫无轻而易举,就从“方额广颐,凤颈龙睛”八个字上,联系到了武则天。随即,又洞彻了王峻的阴险用心。
对于王峻的阴险,郭威可以容忍,却不会欣赏,更不会因为其出发点是为了替郭家消除隐患,而心生感激。相反,他必须做出一点表示,让王峻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过分。郭家内部的事情,自己这个家主能处理好,不需要外边的人没完没了地指手画脚。
而魏仁浦也不负他的期望,这次立刻把握住了机会,朗声回应:“谢明公!属下以为,王宣徽所言,虽然貌似有道理,却未免不尽人情。为人父母者,有几个忍心耽搁子女一生?符李两家当年联姻,原本就是迫于形势。如今李守贞全家被诛,符氏女能平安归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为人父者,岂能再图什么虚名,逼着女儿为李家守孝,自己惹祸上身?更何况,符氏如今坐拥数州膏腴之地,麾下带甲数万。明公即便不赞成这份亲事,也该换个委婉说辞,好言谢绝。岂能为了区区虚名,就直批其颊,为自己平白树一强敌?!此乃鲁莽愚顽……”(注1)
“无知小辈,休养逞口舌之利!”没等他把话说完,刚刚被朝廷封为宣徽院北使的王峻已经火烧顶门。猛地转过头,手按剑柄,怒目而视,“什么叫貌似有道理,却不尽人情!丈夫刚刚被杀,做妻子的不思为其殉节,却急着改嫁,这算哪门子人情?!王某方才对文仲之言,乃是发自肺腑。文仲若是采纳,自然会想一些别的借口,让那符老狼不至于过于难堪。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是故意替文仲树敌?”
“魏某,魏某乃就事论事,并非针对宣徽!”魏仁浦性子弱,被王峻劈头盖脸一顿质问,立刻额头上又见了汗。一边小步朝后躲,一边抹着脸上吐沫星子替自己辩解。
“就事论事?你也配?就你那鼠目寸光?”王峻恨不得将魏仁浦的心脏掏出来,让郭威看清楚刻在上面的险恶,手握剑柄,步步紧逼。
“俊峰!别忘记你此刻身处何地!”郑仁诲实在看不下去,再度大声喝止。
这回,王峻却不想再给他面子,扭过头,一对儿扫把眉毛高高倒立:“日新,王某尊重你年长,你却不能倚老卖老!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们这些人没胆子说也就罢了,王某不在乎,王某愿意跳出来做这个恶人。但是,如果你们为了落个好人缘,就故意误导文仲……”
“够了,俊峰!”郭威心中,对郑仁诲极为尊敬。见王峻居然连后者也张口就骂,心中立刻怒火上涌,狠狠拍了下桌案,厉声喝止。
“文仲!你……”王峻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又气又恨。“你,你居然,居然……”
“秀峰,你今日肝火太盛,不宜谋事,且退下休息!”郭威知道王峻对自己的忠心,见此人委屈成如此模样,顿时不愿再加重责,强压下心中怒火吩咐。
“你,不听逆耳忠言,你早晚必会后悔!”王峻兀自记得上次被关进罪囚营反省的教训,不敢再继续耍性子。狠狠摔了下衣袖,扬长而去。
“明公……”魏仁浦见到机会,赶紧上前两步,拱手欲谏。谁料郭威却正在火头上,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也退下去吧,郭某的家事,郭某自己想就行了。原本就不该麻烦诸君!”
“是!”魏仁浦落了个老大没趣儿,涨红了脸,躬身施礼,“属下告退!”
“明公,属下告退!”郑仁诲不想搀和太多,也起身欲走。郭威却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兄且慢!大兄应该知道,刚才郭某的怒火并非针对你。”
“唉,你自己刚才说得好,这毕竟是你的家事,文仲!”郑仁诲被大兄两个字,叫得心软。只能叹息着停住脚步,转身摇头,“且不说疏不间亲,自古以来,哪个谋臣参与了主公的家务事,能落到个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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