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啊,本官身处局促之地,饱受倾轧之害,恐怕也无缘为这戎县生民做些什么了?”何举破罐子破摔了,对着林卓连倾轧两个字都冒了出来。
“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僰人少族长哈洛、金百万的儿子金凫都是至交好友,对整件事情也算是略有所得”林卓直接切入技术层面,给何举说起了自己掌握的消息,其中和润号之类的府城敏感词也是直说不误。
“林卓啊,你说的……我多少知道一些,只是如今人为刀俎之势已成,如何有力回天?”何举一脸的苦笑。
“大人,空穴来风事必有因,有源头就必然有迹可循,一山更比一山高,我们挡不住,自有更高的山去抵挡,以学生浅见,朝堂之上未必就乐见其成”林卓直接就点题了,官场斗争,不外乎就是比靠山。
“林卓,你年纪轻轻有才华,又通世故,然而朝堂上的事情,非你所知啊”何举的神情更显消沉,“本官堂堂二榜进士,被派官到这天高地远的戎县,形同发配,其中苦楚心酸一言难尽,只因年少轻狂,出言不慎,触怒权贵所致,数年过去,我仍旧坐困穷城,那权贵权势却更上一层楼,几乎执文臣牛耳,越发不可一世,只怕这番遭遇,与他脱不了干系。”何举说到后面,有些悔恨更有些愤怒。
隆庆五年的权贵?执文臣牛耳?林卓脑海里默默盘算,不要碰上那几个大牛人物才好。
林卓沉吟片刻,“戎县偏居西南边陲一隅,想来难入京师权贵的法眼,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戎县的顶头上司乃是叙府知府,何大人何不在府城做些功夫?”
“我在此地为官数年,知府大人陈文杰倒是宽和之人,奈何他即将高升成都,附郭省城,叙府事务想来不欲多生枝节。”何举亲自给林卓倒了杯茶。
“既如此,知府大人理当为大人奥援才对,陈知府高升在即,若在任内掀起风波,岂不是脸上无光?”林卓觉得奇怪。
“今日上午,通判大人定下了僰人霉变米粮事故的最终期限,在半月之后,彼时,陈知府恰已高升而去”何举也来了劲头儿,官场中人,对于这些嘀嘀咕咕,琢磨琢磨的事情,有着天然的爱好,虽然是坏消息。
林卓当即无语,这个期限,显然也只能是何举的唯一期限,他绝对不敢提前,只敢踩着这个点儿,要不然跟陈知府过不去的就是何举了,只能自速其死。
林卓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略略试探,“以这些措置来看,府城的黑手,呼之欲出啊”
“……哎……”何举一声长叹,一脸的萧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也不必费心思推算,本官可以告诉你,这些手段的源头就是同知许翰。”出乎意料,何举直接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许翰,是赵贞吉的得意门生,他针对于我,不过是向他的座师谄媚罢了”何举连那个权贵的名字都脱口而出了。
“赵贞吉?”林卓张大了嘴巴,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何举看到林卓的样子,倒是没有意外,只是脸上的萧索更甚。
林卓脑子里精彩纷呈,赵贞吉乃是内阁次辅,行事强横,斗争手段比较酷烈,在前几年甚至一度把高拱都弄回老家闲居了,当然人家高拱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卷土重来,现在正正经经的是当朝首辅,两个硬邦邦的男人自然不可能有真爱,加上张居正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大明内阁的政治斗争可谓高潮迭起。
林卓回过神来,看到何举正在捏着一封书信端详,不由有些好奇。
“如今我已经被人认定为口中羔羊,他们断然不可能任由我从容来去,想要调职难如登天,就只能出此下策了”何举倒也不隐瞒,大喇喇的就说了,还把书信展示给林卓欣赏,林卓只略略一扫就瞪大了双眼,哥们儿,你这赌注赔的也太干净了吧,竟然是一封称病辞官的信。
大明的辞官也是分阶层的,高官显贵辞官之后,尽可以养望东山,时机到了,再谋求起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一介县官,辞职了就等于是前功尽弃。
“何大人,请听林卓一言,情势紧迫,如雷聚顶,林卓已深有体会。”林卓的声调更显平静,隐隐有强大的自信心在其中,“然而此事毕竟着落在戎县,主动权仍旧操在我手,尚有十五日可做谋划,与其俯首就戮,不如拼死一搏,化危险为机遇,也未可知。”
“林卓啊,你可知,内阁次辅能量几何?你可知一府同知能量几何?”何举对林卓的表现非常感怀,但是他的心力却有些不济了,“假如让他们得知你在其中奔走对抗,你可知,你的前途会如何?”
“林卓只知道,与天斗,其乐无穷,”林卓声调高昂,隆重推出毛爷爷的斗争箴言,“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好,好一个其乐无穷,哈哈哈”何举猛然大笑,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也藏满了不甘心,“与赵贞吉斗,其乐无穷,哈哈哈”
直到何举把积蓄的情绪全部发泄完,笑声方歇,林卓才又回到技术层面的轨道上来。
“何大人,请恕林卓多嘴,若是许翰乃是赵贞吉的门生,那么他所图谋的就不可能仅仅是区区一个县令。”林卓再度开声,而且并不见瑟缩软弱,何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林卓忽然间好像反而多了几分把握一样。
“那依你之见,他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一介文官,不可能图谋战功勋爵吧。”何举带着点儿烦躁,还有些侥幸,没有放弃的林卓俨然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大人,请恕林卓冒犯……”
“不必客套,叫我一声世叔就好”额,这一句话倒是似曾相识。
“是,世叔,敢问您的三师是哪三位尊长,是否还留有关联在朝堂?”林卓实在不想东迁西搬的,也不客套,直接问了出来。
“嗯”何举稍一沉吟,说出来都是泪啊,“我身世贫寒,耕读传家,久居乡里,并无朋辈,同年见我忤逆阁老,已然零落,一二知交,也在偏地为官。”
听完何举的人脉关系,林卓给跪了,这样的二榜进士应该不多见吧。
何举继续说自己的三师,所谓三师,就是读书人科举路上的业师、房师和座师,“业师已然仙逝,房师亦已经致仕山居,只有座师,乃是目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大人,然而自觉有辱师门,自赴任以来,便不曾有过往来。说来惭愧,恰似那水中浮萍,无着无落,雨疏风骤,也只能独自忍受”
何举用了很多悲凉的形容词,颇有些顾影自怜,林卓却并没有在意,申时行这个关键词,已经让他豁然开朗。
咳咳咳,你丫的傍着这么大只牛股还在这里装可怜,逮着个鬼鬼祟祟的钱师爷当块宝,识人不明,立身不谨,何大人,瞧瞧你这素质。
好在你遇到了我,要不然,估计你这官儿,也就这样了。
第十三章 抽丝剥茧
何举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演出,他表示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音响。
他也不需要化妆,纯素颜。
他的眼神忧郁和迷茫,短短的青色胡须随风摇曳,好像随时都可能弃他而去,背负双手,任由夏日的热风撩动他的衣衫,触摸他的肉体。
何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他的眼睛里开始常含着泪水,因为他对自己怜惜的无比深沉。
林卓知道这个时候打断别人有些不礼貌,但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区区十五天,十五次睁眼,十五次闭眼,就过去了,哼?
再让他演下去,大家都可以一起去拉二胡了,经典曲目《二泉映月》,拉二胡的场所肯定不会很明亮,还会有铁做的大门。
“哇哈哈哈……”林卓突然间仰天大笑,笑声如此粗犷,如此豪迈,让何举办公室的格调瞬间就从古幽州台降落到水泊梁山的聚义厅。
何举跳戏了,看向林卓的眼神很幽怨。
“世叔莫怪,晚生突然心有所得,故而失态,扰乱世叔雅兴,实在惭愧。”林卓赶紧把干货拿出来,表示自己的仰天长笑,比你的演出更有价值。
“哦……且说来听听……”何举收拾情怀,板出一张忧国忧民脸。
“世叔,林卓曾经听闻高拱大人与赵贞吉颇有不睦?”林卓很是奸猾很是神棍的模样,表示我可以为你算算流年,还不纳头便拜?
“……”何举倒是正儿八经的做了一下思考,看这个信息是否有用,然后颓然摇头,“一则有可能只是道听途说,二则,苦于与首辅大人缘悭一面……”
林卓略略一顿,续道,“林卓也曾经听闻高拱大人兼掌吏部,赵贞吉兼掌都察院,高大人起复后,旋即借京察名义,对都察院大肆清洗?赵贞吉所厚者几乎悉数去位?”
何举坐直了身子,彻底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模样,郑重问道,“此事,你如何得知?”
何举十分诧异,作为戎县的扛把子,他也是前天才辗转收到消息,高拱与赵贞吉共同创作的著名PK格斗类游戏京察online已经正式上线发布。
但是林卓显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继续丢炸弹,“林卓还听闻赵贞吉上奏皇帝弹劾高拱,意图再次把高拱拉下马,兑子了局,但是上意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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