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以下简称《谈往》)中并无对甲午、戊戌、庚子、辛丑的正面记叙和描写,更没有历史读本中诸如“历史背景”、“经验教训”等条条款款的分析。但是,它以自己独有的角度,对当时中国的“绝对权威”慈禧,进行了任何史学家、文学家、政论家都远不可能做到的细微观察、了解和透析。在这里,了解慈禧在当时封建中国的地位是重要的。正如晚清笔记中一首诗对“老佛爷”的形象描述:
三十三天天上天,
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
我佛尚在旗杆巅。
《谈往》的独特贡献,就在于把这位“西天太后老佛爷”比“天上天”、比“玉皇大帝平天冠”还高得多的事实,进行了真实、细微的描述。上至她独自在储秀宫静室看奏折,用拇指的长指甲在贡宣纸折子上重重地划上几道,或是打勾,或是打×,或划竖杠,这就决定了某人荣升,某人砍头,某项卖国条约得以批准……;下至她的吃饭,顿顿120个菜,不包括时鲜;她的睡觉;她的官房(便盆)如同国宝;她的袜子每年要用3000个工,总共每年需1万多两银子;她的洗澡用两个银澡盆,一次性使用100条毛巾;而她正月初一“天字第一号筵席”,除了皇帝光绪、皇后隆裕侍膳,执壶把盏、布菜念名外,还有四金刚(前朝老太监)、五百罗汉(本朝中青年太监)在李莲英、张福及司礼太监指挥下伺候。同时还有放鞭炮的、抽鞭子的太监,至于宫女就在其外了。这些真实详尽的描述,让我们看到大清朝最高统治者, 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中,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依然过着穷奢极欲、吸食民膏的腐朽生活。似这等封建等级下的既愚昧又豪奢的最高统治者,怎能挽狂澜、救中国呢?中国向半殖民地深渊的下滑怎能不又快又深呢?
《谈往》的可贵之处,是以极为强烈的对比,细述了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出逃西行的落难生活。不用说每顿120个菜没有了,烧老玉米和一小块咸菜都成了最佳食品;老太后沐浴用的银盆变成了饮骡子的脏盆;用来洗手、洗脸,每次100条的毛巾自然也不见了;住的是没有糊窗户纸的破房子,枕的是扣过来的一只破簸箕,脸上盖着捡来的破芭蕉扇,手上包着两块小手绢,为的是不要露出肉来,怕蚊子咬。最惨的是,国宝级檀香木的官房带不出来,老太后摸黑上的厕所,“根本是乱粪场子,没法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至于在半路上,已经生出痱子的老佛爷也顾不得体面,就在野地里由下人们围成的人墙中解手,而便纸则是野麻的叶子……
以前,我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对慈禧怎样从支持、利用义和团并向各帝国主义“宣战”,一下子变成了帝国主义列强驯顺的奴才,缺乏感性的、令人信服的了解,在拙著《中国近代史自学读本》(1984年3月地质出版社出版),也只是抽象地说,“北京外交团将《议和大纲》提交李鸿章,声明不许改动一个字。可耻的慈禧不但立即‘全行照允’,而且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真是一副寡廉鲜耻的卖国奴才的嘴脸”。此后,“清政府完全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并甘心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中国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而现在则明白多了。因为慈禧通过出逃西行,饱尝了与帝国主义对抗失败之苦。如果说40年前随咸丰躲避英法联军时还可銮驾而行,一路不失君王之威风,抵达热河行宫后过的仍是皇室的生活;而这次的化妆成汉族老太婆的挟光绪西逃,则胆战心惊,既怕洋人尾追,又怕败兵路劫,使她怎不怀念京城皇宫里万万人之上的独尊生活?于是她痛中作了新的抉择,宁肯当洋人的奴才、看家狗而依然稳坐中华统治者的宝座,也不愿流亡他乡,从而成为“量中华之物力”的卖国贼,“结与国之欢心”的看门狗。中国之所以从此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就是因为大清朝这名义上保持独立的中国政府,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帝国主义列强统治中国、掠抢中国人民的代理人,不像40年前的英法联军侵华和5年前甲午战争日本侵华时那样,还敢作一些反抗、争一些尊严。
把真实、可信、活生生的历史还给人民(2)
请看《谈往》一书中关于慈禧回銮以后的描写,以及书前她和外国公使夫人们的合影。如老宫女在谈到慈禧把大太监崔玉贵当作害死珍妃的替罪羊时说的:“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就连当初把珍妃推下井去的崔玉贵都说:“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从让洋人给自己磕头,到脸上堆笑,正是慈禧身份变化的真实写照。这也是中国社会性质发生变化的真实写照。
三、正史不载,野史难寻
前已说过,《谈往》既具正史的严肃性而非正史,又具野史的可读性更非野史。它的可贵 性还在于,《谈往》的内容有血有肉,以小见大,是纪传体史书、编年体史书以及当代史学著作所不载的;然而它又出自于老宫女的亲身经历、目睹耳闻,或许有不至之虞,却没有讹传之嫌,因此比一些道听途说、哗众取宠的野史来说,则可视为“信史”,具有对正史作补充和诠释的价值。
就以对清宫上、中、下层人们的认识和心理剖析来说吧,《谈往》不但是一部高水准、文学性很强的作品,而且积蕴着十分丰富的史料和进行文学、艺术再创作的极佳素材。
以对清宫上层的顶尖人物慈禧而论,社会上对这位至高无上、滥发淫威的老太婆的认 识,往往停留在表面,甚至是脸谱化了的。老宫女虽然对慈禧愚忠、以侍奉过老佛爷为荣,却不乏对这位老佛爷“人性”一面的揭示。老宫女曾低声对本书作者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猾的太监……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指和光绪),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指和隆裕),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这就是慈禧擅权后将近半个世纪生活的另一面。她明明知道光绪、隆裕这一对帝后素常不和,彼此无话,但在每年正月初一她独享的盛大晚宴上,却要装得夫妻和美、配合默契,一个执壶、一个把盏,一个布菜、一个念菜名,像念喜歌一样,哄得老太后喜笑开颜。她就是在这样上上下下的演戏、哄骗中,过着鲜有人世亲情的生活。
正如老宫女所述,“宫里头上上下下全是假的,像台戏,谁唱得好,得宠;谁唱得不好,受气挨打”。《谈往》把这掩盖在虚假人情事务之下的宫廷生活,真真实实地抖落出来了。如果说谈及“老佛爷”时,还有着这位被封建意识熏透了的老宫女至死不渝的“奉若神明”的话,那么,谈及宫女、太监这些下层小人物时,则夹杂着她默然无声流下的大滴大滴的泪珠。归根到底,她那一双天足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太监,这中国封建社会宫廷中独有的极其丑恶、极其残酷、绝灭人性的怪胎,是解析中国封建专制统治的一个注脚。尽管两千年历朝的千万个太监中也偶尔出现过凤毛麟角的有为人物(如汉朝蔡伦、明朝郑和),但史书上记载更多的却是汉末十常侍、明朝魏忠贤那样的乱政人物。至于戏剧舞台上的太监更是清一色的三花脸。《谈往》则不然,它不但写了自己十分熟悉的李莲英、崔玉贵清末最大的两个大太监;更把太监的一生,从穷孩子下蚕室的彻骨之痛,直至含着做人的羞辱在人生最后的旅途所受的煎熬,进行了泣泣诉诉的介绍。“可怜的小太监”在宫中所能寻到的“安尉”、“亲情”,竟是向宫女献殷勤,可以亲亲热热地小声叫一声姐姐。而“可怜的老太监”呢,夏天里上身穿得已经很单薄了,可下身还是鼓鼓囊囊,那是因为生理的缺陷,腰里不论冬夏要围着大围巾,随时接受淋尿。护膝更是常年缝在裤腿里,以便不论在山地沙石上,还是沙滩旁随时下跪。所有的悲苦要全部压到心底,脸上只准挂着喜兴。试想,由一两个或一群这样的性格、人格扭曲了的人,控制了最高统治者,操纵了国家的政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作为个人,他们是遭受封建残害的;作为人群,他们是遭受最高统治者奴役的;作为中国封建宫廷专有的怪胎,他们最终成为中国封建制度的殉葬品,一起进入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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