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千里迢迢奔赴济南的目的是为了生计,当时的联合准备银行在济南建调查室,但锡还没有到任,该单位就停办关闭了。靠一点微薄的遣散费,我们过着困窘的日子,连电灯都被掐了,点蜡烛。想回北京路不通,竟在济南困居了7个月。最后不得不把大半个家的用品、衣物等全扔在济南,我们只身回北京。但毕竟回来了。济南之行是不幸的,是悲惨的,不但丢了东西,而且失去了骨肉,锡还带回来一身病。
五、做肾摘除手术
大约在1947年,锡由恩师举荐,到北京二中去教课。他带病上班,坚持到解放,终于躺倒了。1950年他做了肾摘除手术,刀口一尺二长,是大手术,医疗费用不少,他有幸享受到公费医疗的补助。术后,他一天天地好起来,从打点滴,吃流食、半流,到终于能吃正常饭了。出院时吴大夫跟他说:“恢复得很好,也很快。摘除一个肾脏没大关系,我也是一个肾。别人能活70,你也能活70。”充满乐观的吴大夫影响了病人。在锡的后半生中,他每每想起医生的话语,他总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说说笑笑的。
六、老宫女来到我们家
锡出院后还须一段调养期,可这时我已经到北京二十五中(当时还是私立育英中学呢)去教课兼班主任,工作相当忙,只好请了帮工。可那时刚解放,“佣工是剥削”,也没处找哇!此时我们的同学好友刘君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把老宫女请来,那可是个好心眼的老人,就不知她肯不肯来。”说到老宫女,我们是有旧情的,我们在上大学时曾访问过她,听她讲清宫轶事。可那位老太太(人们称她大姑)是个干净利落人,手中还有些积蓄,她肯来吗?刘君说,今非昔比,她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当年西太后赠给她的东西,早已当卖一空。刘太监不但好吃、好喝,还好抽(鸦片烟)、好赌。刘太监死后,剩她孤身一人,还被匪盗劫抢过,已濒临绝境。
刘君是个热心人,居然把老宫女给我们请来了。我们尊她为长辈,称她何大妈,让孩子叫她何奶奶,从此我们和老宫女有了一段亲密接触的时间。她抽空把宫里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详详细细地说给我们听,其中不乏众多难得的史料。老宫女何大妈直到锡完全恢复健康,上班了,孩子也上了小学才离开我们家。当时我们一再挽留她,并要为她养老送终,但她摇摇头,说要去恩济庄看老刘。恩济庄是埋太监的地方。我们和老宫女的一段情缘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她这个人和她讲过的皇宫里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我们心中。
七、在北京二中
大约1947年,锡到北京二中教课。二中是著名老校,历来文理兼重,尤以文科享誉社会,作家辈出。二中出身的作家人数多、影响大、式样广。如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已故)、大墙文学作家从维熙、京味文学作家韩少华、儿童文学作家尹世霖等,早已享誉全国,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并获奖,名扬海外。锡有幸或说有缘,和青少年时的名人邂逅。从维熙说,王锡先生是我“48年前的老师”;韩少华忆起在二中上学时,王老师给他的作文《秋窗梦》得甲的情景;刘绍棠说,王先生虽然没教过我,但我也曾向他请教过;那位毕业于清华大学,今已成为著名红学家的杨乃济,每想起当年就读于北京二中听王锡老师讲韩愈《祭十二郎文》时生动形象的教态,还念念不忘,记忆犹新;现代文学馆的常务副馆长舒乙,也是二中出身,王锡曾当过他的班主任。中学生时的舒乙是班干部,到过演乐胡同我们家,问功课或谈班上的工作……几十年过去了,锡在北京二中任教仅只数年,却给不少人留下深刻而难忘的印象。
八、兰州之行
20世纪50年代前期,锡离开了北京二中,到兰州西北师范学院去教课,也是恩师的举荐。音韵学家赵荫棠先生曾慨叹:“王锡如果评不上教授级职称,誓无天理!”这是何等的爱戴、赏识和器重!然而他辜负了恩师的企望,五脏不全的锡很难适应西北的气候、生活环境,尤其医疗条件等都比较滞后。他病病歪歪地回到北京。记得那是个寒冬的夜晚,他风尘仆仆地从西北归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出门了。”(指到外省外地工作)他脸上满布灰尘、冰碴,眼里溢出冷泪水。他老了,他提前老了,其实那时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自兰州归来,他再也没出远门,再也没离开北京,再也没离开家,直到退休,直到辞世。
在晚年,锡曾经非常坦诚地说:假如我们没有结婚,假如我没和你结婚,也就是假如我没遇到你,我不会活到古稀之年,顶多活三十几岁,像我爸爸一样,早早听蛐蛐叫唤去了。的确,志同道合,有共同爱好,有共同追求,有共同语言是精神生活的基础;物质呵护又是不可须臾废离的必要条件。锡的一生是穷困的一生,是和疾病斗争的一生,又是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翻滚挣扎的一生。是什么动力使他战胜种种不幸和困难,而顽强地活到76岁高龄?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3)
锡有一个温馨的家:我们育有二子二女,四个孩子在阳光下成长。虽然生活并不富裕,靠薪金度日,却也其乐融融。四个孩子四条红领巾、四名共产党员……
到毕业分配,小女儿首先报名到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一干10年,是劳动模范。老二、老三进工厂,很快被评为厂先进、局先进,把奖状拿回家来。我们的老大虽是残疾人,但他残而不废。他搞技术革新,有发明创造,提高效率几倍,曾连续被评为北京市的劳动模范。他和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国家总理握手合影的照片,曾悬挂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报刊上也屡次刊登他的先进事迹。此时我也两届被选为北京市东城区的人民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北京市文教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大会”(也称“群英会”)。不久我们家被评为“全国五好家庭”。
锡就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
九、从事成人教育
在北京,锡转入了另一教育领地。他到煤炭工业部、第一机械工业部五四七厂的业余学校教工人、教干部,提高文化水平。每天早晨骑自行车去北郊上班。他勤勤恳恳,向工人学习,颇得好评,他曾获得部局级“先进工作者”称号。只可惜光荣的时刻太短暂了。反右斗争开始了,只因他诤言教育现状,加以出身问题,又去过日本,竟在运动后期,他王锡的名字被填入右派名单里了。他被遣送到北京西郊石景山吴家村北京重型电机厂劳动改造,参加建厂劳动,很艰苦,劳动量很大。但他不怕累,不畏苦,还广泛接触工人、干部。如市劳模王维刚,工人出身的对联专家常治国等人,都成了他密切过从的好友。他渐渐被厂里发现:王锡很有学问,是个人物,要发挥这个摘帽右派的作用(他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之一),让他到厂教育科来工作,辅导大专班学员,学习毛主席诗词。孰料此举竟轰动了7000人的大厂,从书记、厂长,到车间主任,纷纷来听王锡老师讲课。教室小,就搬到大礼堂上课,而后来的人仍然没有座位,只好站在门外,蹲在窗台上听讲。工厂里掀起了大学毛主席诗词的高潮。几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青年学员已成老工人将退休,王锡辞世10年了,至今还有人想起那“钟山风雨起苍黄”一句诗,王老师讲了两个钟头。
十、退而不休
“史无前例”的10年过去了,我们已临退休之年。锡却退而不休,许许多多的工作在向他招手。他先抓空把当年存留的焦裕禄事迹剪报整理、粘贴、装订成册,亲笔题写书名,装潢得很漂亮,当成文物,保存起来,放在书橱中显眼的地方。他还拿出几十年前编写的《两宋词人编年》底稿,进行梳理、修补,准备有机会出版。他很喜欢年谱学。老友郭耕三先生用出租车把他接走,去为中华书局出版古籍断句标点。老同事贾维因办学,成立辅进补习学校,他鼎力支持,由老伴或子女接送去上班,从不推却。高考恢复了,他的学生、亲朋的子女,以及邻居的孩子纷纷找他辅导功课,他深深同情这些被耽误了的一代,和他们结成忘年交。
就在此时,由于过分的劳累,及常年高血压,他患上脑血栓,右偏瘫,半身不遂了。医生嘱他要多活动。我陪他去景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散步。在老松古柏间的休息椅上看人们打太极拳、练鹤翔庄。他也跃跃欲试,可腿脚不听他指挥,他只能看,不能练。他的学生杨乃济来家看望他,告知先生,为拍电视剧《红楼梦》,在北京修了大观园,即将建成开放。大观园就是他设计的。杨乃济深谙王锡老师学识渊博,功底深厚,对北京故宫了解颇多,即敦请老师撰写这方面的文章。《宫女谈往录》长达20多万字,就是在患半身不遂后,用左手托着右手艰难地写成的。这是他毕生最后一部著作,字迹凌乱是难免的,我经常为他誊清,帮助他查找或核实材料,并往返于东四演乐胡同和故宫内紫禁城出版社之间。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在《紫禁城》杂志上连载,到90年代初,集结成书。杨乃济为书写序言,这一切锡都很清楚。他拿到《宫女谈往录》初版的样书,是坐在床上看的,戴着老花镜,校订一些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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