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罢,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后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太后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前站,李莲英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后,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后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后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们又上车的时候,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多了两辆轿车,一是给皇后预备的,也不是什么贵族的豪华车,而是普通的二等轿车,另一辆是庆王给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预备的。这样,皇后、小主一辆车,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辆车,大蒲笼车就比较松动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箩上了。阿弥陀佛!
“车慢腾腾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俗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够被太阳晒死的,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脸上都胀得红红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叫温泉的。我们说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方便,允许我们到他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晦气,必须进门喝口凉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重重地给了二两银子,是我亲手给的!女人出门,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幸亏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也可以说是救命的树荫了。
“老太后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一涮,给老太后舀一瓢凉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么,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宫女已经絮絮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是面向着窗子,脸背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默默地叨念着什么。这时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灰色的眼睛凝视在窗外的洋槐树上,脸上核桃似的皱纹更明显了。她常常是痴呆呆的忘了说话。屋子里越发显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说:“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我写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后舀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了吧!”老宫女心很细,每到屋子过度安静的时候,总想方设法用笑话调剂一下。旧社会,人死以后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这是老宫女的玩笑话。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4)
她颇有感慨地说:“人千算万算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老太后这次出走,什么都不带,只随身带了些散碎银子,以为沿途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种想法到现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温泉,由温泉北上到居庸关的古道,原来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做买卖的,开客栈的,尤其是驿站,都应该有人支应,可现在跑得一干二尽。那些败卒残兵,有什么抢什么,一帮一帮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也是有什么拿什么。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躲起来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穷得只剩一条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势力没处用,有银子没处花。一两银子也换不出一口吃的来。我们可以说,一步一步走向苦难。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样,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一搔就痛。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走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认识这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给他们点银子。他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了。最后说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大概议妥,我们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后的第一次午餐,就是这样度过的。老太后根本没吃。煮老玉米汤可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还要往回说,我们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么是老玉米,什么是高梁,根本不认识,更不用说是怎么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节,干柴是没有的,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们什么都不懂,填上煤以后,不起火苗光冒黑烟,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奉敬给老太后,让老太后洗洗脸,老太后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对着眼前的情况,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我俩眼圈红红的,离开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对我说,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也许上吊,也许跳井,我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说,她预感到她们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在这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还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咱们没指望了,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对我来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斜着脸对我说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经过多少次灾难,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样,身体微微地前后摆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说话,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5)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里借锅去,哪里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这样的姐妹,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里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我们给皇上奉献一个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也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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