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还得要由七月初六说起。
“前面我已经说过,什么事都离不开小太监。在初六以前,小太监就要准备好水碗了。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他们甘心情愿为我们服务。其实这也有原因,是他们的师傅暗中嘱咐,说和我们打交道没他们的亏吃,最低还可以由我们的嘴里听点消息。本来七月七宫里准备有青瓷钟形深斗的水碗,每个碗还配有一个小瓷碟,是一整套的玩具。可我们怕临时碗不够用,所以让小太监给准备。这都是抢阳斗胜的表现。
“七月初六中午,要开始晒水了。每个人要晒三到四碗水备用。
“碗要一点油星不带,水要清水,一点沉淀的东西不许有。碗要放在廊檐下、太阳能照到的地方,而又不能沾尘土,主要是在能请老太后观赏评比的地方,摆在老太后用完午膳遛弯常到的地方。这就最好选在天棚外,一进门花池子里的地方了,让小太监搭来两个长几,把碗挨着个摆好,注满了清水。据传说,织女在这个纪念的日子里是要不断流泪的,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年年月月的相思,临到快见面了,难免心情激动引起伤感,所以七月初六、初七是下雨的日子。织女断断续续地流泪,影响到人间霎时晴霎时雨,也忙坏了小太监,一会儿遮水碗,一会儿晒水碗。我们真感谢他们既细心又忠心。
“晒水可不是简单的活,要把水晒出一层皮来,水皮上放一根针水能把针托起来。怎样才知道水有皮没皮呢?用手摸不行,用嘴吹也不行,用眼看也看不出来。但小太监会告诉你有皮没皮。在晒水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同时晒几碗水,要用鼻子试。憋住了气,把鼻子尖轻轻地挨到水面上,鼻子尖感到凉丝丝的,但是又沾不了水,又能把水皮轻微地按下一个坑,这就说明水有皮了。水皮在碗里是一整张,破一点就没有表面的绷劲了。小太监护着水碗兢兢业业地轮流着看守,直到初七的中午。宫门(指乐寿堂)外是讲规矩的地方,他们要毕恭毕敬地轮流站上几个时辰,可是他们心甘情愿。我们心疼他们,也感谢他们。
“晚上,‘差事’下来后,坐在廊子底下,面对着天河,有说不尽的梦想。往日的笑语,今天沉寂了,年岁一年一年的大了,在这个日子口容易惹动每个人的情绪,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我们旗下人生下来就是龙睛鱼眼睛,历来就是势利眼——望天,永远往上看。谁都愿意嫁个有出息的男的,可真要有出息了,又免不了三房四妾,哪里能像天河上牛郎织女那样美满,一夫一妻,男耕女织,男的憨厚勤朴,女的聪明伶俐,两个人过着恩爱的日子,更加天如人愿,生下了一男一女,围绕在自己的跟前。又有一头老牛,驯顺地为家里劳动,他俩用自身的勤苦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舒心日子。可是不幸,这样甜蜜的日子,硬被老寡妇王母娘娘给破坏了。据说有的寡妇看到别人小两口恩爱,她就有气,瞧着眼馋,嫉妒,大概王母娘娘就是这类人物。她有权有势,于是她发狠了,嚷着说:你俩整天的恩恩爱爱,不干活了,一定要把你俩分开。用拐棍子一划,就成为天河,说一年七月七才许你们见一次面。恩爱的夫妻就这样硬给分开了。织女想念着牛郎,把心爱的织布梭隔河抛过来,因为她心里难过,又没有力气,远远地抛在牛郎的眼前,嘴里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我心爱的梭吧!牛郎也把牛背上搭着的弓子抛过去了,说:想我和家里的牛就看看我心爱的牛弓子吧。请你放心吧,孩子我会精心照顾的。男孩子小,我多照顾点,担在前面;女孩子大,放点心,我担在后面。这牛弓子正好抛在织女的脚下。现在天河两边,织女在东边,略比牛郎高一点,那是她整夜翘着脚在看望牛郎呢,脚下有三点星星的牛弓子。河西里牛郎担起他的一儿一女在追赶着织女,眼前不远有四颗棱形的星星,那是织女抛过来的梭,现在还可以看见憨厚的牛郎大步流星地担着娇儿弱女拼命追赶这个隔河相望的贤妻良母。多么好的恩爱夫妻呀!多么诚朴的男人啊!我真愿有这样一夫一妻的家庭,有这纯贞相爱的丈夫,我想我也会像织女那样勤勤苦苦珍惜着我的家庭的。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潮湿了。想起了张福的卦象,又使我悸栗栗地打了个冷战,往四外看看,已经是寂静无人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我出嫁前半年的七月初六夜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了,有的只是眼前的现实,使人伤透了心的所谓的‘家’了。咳!女人,女人,嫁鸡顺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抱着走。老天爷啊!我得罪谁了呢?”我们彼此相处断断续续有八九年了,这样的坦白相告还是第一次,旗下人是不愿意把隐私告诉给旁人的,这大概是痛苦到了极点才倾吐出来的吧!她双手扶着磨,头低下去,枕在手上……好长的时间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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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3)
她痛定思痛,伤心过去以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突然向我说,“您不会嫌我冒失吧?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她呆呆地对我说:“伤心的人也不光是我一个,和我同样的人,在颐和园里也并不少。”这使我十分惊讶了。难道清宫里和明朝宫里一样,也有太监和宫女并度的事吗?
在明朝,自从“十三入得万年宫”以后,宫女子就没有出宫的一天,和清朝到廿五岁以前就要打发出去嫁人不同。因此,太监和宫女为了彼此得到安慰,多有并居的,这在明朝宫里也并不忌讳。如天启皇帝的奶母,有名的奉圣夫人客氏,在丈夫侯二死后,就更疯狂了。曾先与王国臣、后与魏忠贤并居。《天启宫词》里说:“宫人有菜户,犹民间之夫妇也。客氏菜户初为兵仗局掌印王国臣,国臣与魏忠贤结盟为兄弟,忠贤狡猾,潜通客氏,以分其爱。辛酉夏(天启元年,1621年),将半夜,两人争宠,于乾清宫西暖阁,上惊起,下楼,两人偕客氏跪听处分。上笑问:‘客,你虔心要跟着谁,我替你断。’客氏微露厌薄国臣之意。次日忠贤矫旨勒令国臣告病,寻缢杀之,于是忠贤始得安据客氏为菜户矣!”这就是说明明朝的太监与宫中女人并度,已是公开的事实,在皇帝面前也不避讳,而且早有专名词曰“菜户”,可见已是源远流长的了。但有清以来,对宫廷非常严谨,尤其对太监控制特别严格,很少有流言蜚语,今天听老宫女的话,难道有弦外余音?无论如何,她是个下层人,所接触的也是下层人物多,所以由她嘴里可能知道些常人所不知道的事。
“早来一阵风兼雨”,现在已经平静下去了,她继续和我谈着,她边回忆边说。
“本来七月七是我们最好的节日,上头不加限制,又不分这个宫和那个宫,宜芸馆的(皇后)、望云轩的(四格格)、瑾小主和珍小主的侍女都可以来玩,大家聚在一起。平常她们随着主人朝见老太后时,我们乐寿堂的人并不以大欺小,所以我们几处的宫女子相处得相当随和,都是我们晒好了水,约好了她们到时候来玩。可西边的绣工不一样了,她们多在排云殿以西的几排房子里,平常日子时间紧,和我们规矩也不一样,在京里有亲有友的,跟管事的请个假,可以溜出园子去走一趟,但时间必须当日去当日回,不许过夜,而我们则是决不许可的。她们也不全是旗人。因为绣工技艺好,也有由地方选送的,——就在这些人里,因技术拔尖,就只能长期在宫里服役,更没有回乡的日子,眼看着红颜渐老,出嫁无成,人老珠黄,为了搭伴生活,也就只有和太监并度过日子了。她们各有所得,也各有去处。因此,在七月七日,绣工们很少和我们相聚玩耍的。我们在园子里虽然比在宫里随便,但我们是近侍,规矩相当严,排云殿以西的地方是不许去的。听说她们并居多在后山里苏州街一带。乾隆皇帝南游不是看到苏杭的人民在小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吗,回来后就在颐和园后山盖成一道小街,仿照苏州人里巷一样,于是起名叫苏州街,老太后时代就已经很冷落了,我们从来没跟老太后游过那里。可能因僻静的关系,就成为太监和老绣工并居的秘密地方。民不举,官不究,也就相安无事。这些地方我只是听说,根本没到过。听老太监们告诉我们,那地方很荒凉,鸟啼雀噪,不是人们经常去的地方。我们当近侍的女孩子决不许远离自己的主子,要随叫随到,有差遣到某处去时,也永远是两人一对,如果到生地方去,回来后必定要用一盆清水,把自己前前后后照一照,据说如果有妖魔鬼怪附在人的身上,用清水一照就能照出两个影子来,魔鬼就会自动逃走的。这是宫里的规矩。我们知道颐和园外有很多的坟地,听老北京人常说:‘城西一带土馒头,城里尽是馒头馅。’荒坟冤鬼极多,常附在人身上。我们回到宫里,必须用水照一照的。这好像成为我们的习惯。免得带脏东西进宫。
“我光说闲篇了,没有书归正传。”她抱歉似的说。我说:“闲篇也好嘛!正传可能有的人还知道些,闲篇反而没人知道了。”她说:“真要说起闲篇来,没完没了。七月的颐和园和哪个月也不一样,先说伏天雨多,雨后小蛤蟆、小蚧哈子满地乱蹦,都像枣那样大小,小蚧哈子更不得了,两道黑黑的八字眉毛,一蹲一蹭地满地乱爬,大的有盘子那样大小,让人看着肉麻。最可怕的是蛇。有一种浑身是绿色,头边上有红点,这种蛇还好些,见到人就慢慢地爬走了。最可怕是褐黄色的,我们宫里管它叫箭杆子,不怕人,尤其一到七月,吃得膘肥体壮,太阳一到午前午后,它们就爬出来了,小太监管这叫‘晒鳞’,盘踞在台阶下、墙角边,把比臂膀还粗的身体,在地下一盘,头扬着动也不动,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出入。但老太后有令,蛇是护园子的,谁也不许打,只有请小太监用竹竿把它们挑走,这是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如果有朝一日老太后出来,偶然钻出一条蛇来,把老太后吓一跳,那可谁也担不起。在七月七这个日子里,我们更要加倍的小心。在颐和园里最腻烦的事——是蛇,是七月的蛇。甚至我们休息的下房门口,在吃完午饭回来时,也有蛇在拦路。小太监说,它们就爱在方砖地上卧着,因为太阳把方砖晒得很热,像睡热炕一样。不说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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