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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金易)



  “说句实际话,也真难为这位‘佛见喜’——李莲英。储秀宫里有这样的小故事,这是听张德福大叔学说的。在十几年前,东陵马兰峪守陵的堂郎中,过春节给老太后进贡,有一种梨,皮发黑,外表也不漂亮,看起来很不让人生好感,可是吃起来,只要一粘嘴唇,感到它又甜、又酥、又细、又嫩。老太后尝了后,连声说好。宫里管这种梨叫‘佛见喜’。以后大家觉得李莲英很像这种梨,他外表长相很不给人好感,可是当起差来,处处想得周到,宫里的行话叫‘兜水不漏’,让老太后感到放心舒服,深得太后的喜欢,因此也就背后管李莲英叫‘佛见喜’。这种戏谑而不伤雅的绰号,在宫里很多,如管陈全福叫门神爷,管崔玉贵叫小罗成,张德福叫土地爷。宫里不管谁找什么,用什么,只要问张德福,他全知道,所以才得这个外号。这位‘佛见喜’也是60多岁的人了,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勿勿忙忙而又有条不紊。老太后有一个主意,他要有十个办法准备着,去迎合老太后,这也就很难为他了。像游湖这样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严丝合缝,不经过他的深思熟虑是很难让老太后舒心如意的。

  “老太后吃完饭,乐曲又变成悠扬的调子了。有时老太后高兴,还让李莲英传旨指名叫某个乐工吹奏某个曲子。老太后是深通音律的,喝着茶,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如醉如痴地听着。过一会儿,老太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龙船的前面,左手背着,右手端着水烟袋,往四外一望,东有知春亭,西有豳风桥,南有龙王庙,北有排云殿,四周花木葱茏,湖中水天一色,清风徐来,丝竹悦耳,左顾右盼,怡然自得。这大致就是老太后游湖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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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1)



  时间相隔有40多年了,但一合眼,老宫女那种凄苦的面孔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说:“我极不愿意谈我们年轻时欢快的事,想起在一起苦熬岁月的姐妹们,全都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小娟子难产死了。春苓子嫁给个护军,男的吃喝嫖赌,她又窝囊,挨打受气,自己的一点积蓄全给偷光了,小命也跟着完了。小翠起初还好些,一到民国年间,男的当巡警,当时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脸面,摆阔气,弄得吃上顿没下顿,穷得揭不开锅盖,不几年也穷死了。想想她们,比比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心肠说那些欢乐的事呢。当时越是欢天喜地的事,现在越让人伤心落泪!我下狠心把当年高兴的事埋在肚子里,永世也不再对外人提了。当年别人都瞪眼瞧着我们,说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们哪里知道伺候人的苦处。

  “我们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们没黑夜没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们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这里并没叙说过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们几个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们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还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条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们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这样不公平,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还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里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个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过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里才舒服些。

  “我们在宫里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把它概括下来,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声音拉得很长。

  “我们可以说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里头笑过。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们陪着笑,我们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们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没有真正地笑过。可我们受到了冤屈更没处去诉苦,也不容我们诉苦,只有憋在心里,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不干也不行。我们宫女子十个有九个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没有人心痛。这就是我们的真正生活。”

  我赶忙用话岔开她的牢骚,有时她会说个不停。如果不用话岔开,她会絮絮地说一个上午。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听过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说:“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没有松心的日子。”这时她推着磨有时发疯似地转十几下,有时停下来,木然地两眼看着墙角,半天动也不动,更不答理我的话。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兴趣。

  “老太后不是最爱听戏吗?”我有意无意地说。“《坐宫》,是她老人家最喜欢听的戏,里头铁镜公主打坐在皇宫内院和驸马爷猜心事一段,您还记得吧?”她说:“老掉牙的戏咧,谁不知道呀!”我说:“‘闲着也是闲着’(铁镜公主的戏词),您就找您爱说的给说点吧!”她想了想说:“我就给您说七月七吧。”我笑着说:“我是个汉民,可不能照你们旗人吃大饽饽似的,渣全掉了,光剩个核(音胡)啦,我要求有花有叶。”她终归笑了,低头想了想,说:“就依着您!”我总算把她的牢骚给岔开了。于是就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七月七不算大节气,比起过年、五月节、八月节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我们小姐妹的体会中那却是个再大也没有的节日了!我们整年没有节日,过年过节,主子舒服我们受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轻松的味儿,幸亏不知道由什么朝代传下来的风俗,女孩儿有几个不许摸针的日子,这就等于是我们的假日了。我们还不太感到轻松,因为不论什么节日也得照样伺候人,但那些绣鞋的、做针线的女人,难得停工一天,这一天真是她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我们宫里头年轻的女人把七月七看成是女儿节,也暗暗的看成是夫妻节。女孩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夜晚在藤箩架下,葡萄园里喁喁地对着天河倾吐着自己的心愿。”她说到这里,我看她眼圈又发红了,跟着两行热泪掉下来了。我赶紧对她说:“您有什么伤心的事就说吧,我不忌讳!”我心想,好容易晴天了,怎么一小会儿又下起雨来了。

  她停了一会儿说:“我真不应该,给您添不顺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入宫的时间长了,年龄一年大着一年,也渐渐地懂人事了。有一次,大概是光绪二十四年吧(戊戌年,1898年)七月初六的傍晚消闲的时候,我暗暗地找到张福大叔。我装没事的样子,对他说,我有件心事,求您给占一卦!”他眨眨眼说:‘您有什么事?姑娘!’张福是一双胡椒眼,单眼皮,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机灵,这个日子口找他,他当然心照了。我说:‘又求财又求事。外带占一占流年如何?’他看我很诚恳,说‘你,洗手、焚香、磕头吧,我给你占文王六十四卦’。这是庄重的大卦。我虔诚地摇了摇盒子里的六枚制钱,把盒揭开,用盒子把制钱倒出来(不许用手摸)摆在桌上,张福楞了半天神没言语,说:‘荣姑娘,不是我嘴直,这个卦可不好,是个下下的卦。卦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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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2)



  隔河望见一锭金,

  欲往取之河水深。

  卦名是空亡。求财取不得,求人不见,求事不成。姑娘,你眼下对什么事都要谨慎小心。遇事要多思索,免得事情落空,要谨防小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张福大叔借着卦象暗暗地点醒我,让我遇事多思索,小心上当。张福在那个环境下,是不能说三道四的。可我没有省过味来。多善良的福大叔哇!现在想来,怎会不让我伤心呢?我对不起福大叔的一片苦心啊!”

  这是她憋在肚子里的心病,所以一张嘴就迫不及待地喷吐出了。我同情她又可怜她。她把我看成最可靠的亲人了。我慢慢地劝导她说:“人应该往高处看,也应该往低处看,比您这一生高贵的人固然不少,但比您低的受苦受穷的人,也不算少,主要尽自己的力量往前奔,光后悔是没用的。有的悔,想一想有用,增加点经验;有的悔根本没用,悔断了肠子也白搭。书上讲要有黄山落帽的精神,黄山是个高山,山高风大,有一个人在游山,一阵风来把游山人的帽子刮跑了,这个人头也不回。他想山又高风又大,帽子掉了根本没处找去,回头看也没有用。您就要有游山人的气度。”她回答得很干脆:“八个帽子掉了我也可以不回头,我丢的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能不伤心?”她用话噎得我很难受,这是触到她的痛处了,平常是不会这样的,我只得用别的话说,“我是个书呆子,牵牛织女的故事,2000多年前就有,宫里头又是个大节日,您详细给我说说,让我知道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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