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钺应了一声,去冲了个冷水澡,洗去一身大汗,回房换了干净的官袍,出来时见二弟已坐在堂上埋头大吃,也不知这小子洗手洗脸了没有,估计还没适应现在的优渥生活。程雅婵在边上看着,见他额头的汗水还没干,便忍不住用手帕给他擦拭。
“他没偷懒吧?能识得多少字?”章钺走过去捧起白瓷小碗,早餐是馎饦,也就是面片汤,还有两盘黄酥酥的油煎饼。
“能识得四五百个吧,包括数字,也能算一些,说是你爹教的,你以前识得字比他还少,是不是?”程雅婵说到这里不由抿嘴轻笑。
“怎么可能?可别听他乱说……”章钺讪笑着否认,又问道:“他还算老实吧,不听话就打戒尺,别让他跑出去瞎逛!”
“可比你老实多了,就是有点不用心,喊着要去军营!真不听话我哪能打他?”程雅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别理他,过段时让封先生教他读书,以后让宣崇文带到军中,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怎么也要培养成一员虎将!”章钺笑道。
飞快地吃完早餐,章钺出前堂院门,到官衙签押房,封乾厚和宣崇文、韩盛、宗景澄几人正等在这儿,先就今天要商议确立的事交换下意见。
见章钺进来,三人一起身行礼,章钺挥挥手,坐下笑道:“不必多礼,直接说正事!”
封乾厚便先开口道:“先说巡检本职的事,韩忠明驻防芦子关后,延州商人转而沿洛水往西北,过庆州买道川到盐州五原。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在延、庆二州边境的洛水边加设一道关卡,以便对进入延州的盐收税。而庆州现在由翟从恩接管,我们只负责边防和打击私商,州事就不好再插手了。”
“这事现在交给宗景澄,德瑜兄帮衬一二。延州北部边防就由崇文兄负责了,孝德兄留在延州,帮我处理州事。没其他事,那就去接见一下州衙官吏。”章钺很快确立了人选。
几人一起出了大院,到前面的帅府正堂,十几名延州官吏正在堂外廊檐下闹哄哄地说话,见章钺出来立即噤声。
章钺升堂与封乾厚几人落座,这才吩咐值守的亲兵通传,最先接见的当然是正八品上的录事参军马玄铭,此人四十余岁,身形微胖,说话倒也口齿伶利有条理。
“晋开运末到汉乾佑初年,这一年多时间里,延州极为混乱。河中李守贞叛乱时,夏州李彝殷曾出兵越过芦子关,大掠罢交县,兵锋一度到达延州城下,抢掠金明、丰林两县乡野,闻李守贞兵败身死才退兵。而高允权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党项人掠走许多人口,再加上逃散的,所以延州户口始终没得到恢复。”录事参军马玄铭就户口数禀报。
“果真如此吗?延州九县户数,仅九千户略差点,口数十万挂零,而据本官走访所知,南面六个县就有豪门百余户,每户田产无数,口数更是近千,这些大户就有十万人口,你怎么说?”章钺冷冷地逼问。
“这是历年战乱之时,外地流民涌入本州,本地大户趁机收留青壮,纳为佃户,有的干脆买为奴仆庄丁,而州衙又无余粮接济,通常会默认此事,所以就形成了这个局面。”马玄铭开始紧张起来,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这位章巡检已摸清了本州情况,而他自己家中就有不少田庄和庄丁,恐怕这位章巡检要追究此事,马玄铭不得不说实话。
“本官心里有数,你下去吧!传司户、司田参军上堂!”章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这样一个个轮流接见州衙有品级的官员,就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而且没能问出什么实质的内容,章钺很烦燥,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中午,章钺也不回后宅,与封乾厚就在签押房用膳,这当然是程雅婵让二弟章铖送来的。章钺心里烦燥,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起身倒了两盏茶,递给封乾厚一盏,坐下问道:“延州政事很糟糕啊!孝德兄就没什么说法?”
“有!”封乾厚就回了一个字,慢吞吞地擦擦嘴,喝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盏严肃地说:“延州就好比一潭死水,大鱼都伏在水底,你当然无从下手了!”
“这比喻……”章钺苦笑着摇摇头道:“难道把水放干?让他们自己露出水面才动手?”
“不然你还能怎么办?你只是都巡检,暂理州事而已,没有合适的罪名,你凭什么从他们手中把大量佃户和田庄分解出来?以后你一走,新的节帅上任,旧病照常复发,你还能怎么样?”封乾厚眼皮一翻,顿时把章钺问得哑口无言。
章钺张了张嘴,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意识地端起茶盏就大喝了一口,顿时烫得怪叫一声,一口吐了出来。呆呆地楞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这不但需要一个合适的罪名,一个恰当的时机,还需要定下一个法度,对吧?”
“也对也不对!你必须拉出几条大鱼来宰了,使他们以后不会再犯,再立法度框死他们,这样才能真正有效,否则你就别动手,以免没逮捕着狐狸,空惹了一身骚。”封乾厚果然狠辣,张口就是宰啊逮啊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章钺很不耐,以他的想法,直接以州衙的命令强制各县大户交出佃户和田产,只是这样会把州衙官吏和地方大户得罪得死死的,而且效果可能不会太好,所以他犹豫烦燥。
想了想,章钺又说道:“要不我们从张匡图这里下手吧?直接干脆不用等,还无需顾忌。”
第0086章 物极必反
“嘿嘿……你今天召见官吏问事,张匡图马上就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你不能操之过急,看着吧……若我所料不差,过个十天半月就要出事,若这次没出事,夏收之时也一定会出事。”封乾厚自信地说。
“这么说,老狐狸火烧眉毛坐不住,要出招了么?你说他会怎么做?”章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怎么做我不知道,总之……你离开延州最好!这样他张匡图当不了节帅,总还能当富家翁,而照你这么打击大户,他好日子就过到头了,是你……你能甘心?”
“哈哈……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章钺一竖大拇指称赞,转上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大叠户口田册档案,分给封乾厚一半,笑道:“那我们现在就来核对计算,看每户分多少永业田,口分田合适。”
其实今年初,朝中就曾颁发诏令给各地州县:“各道州府隶属于户部管辖,租给流民耕种的营田及征收的租税赢利等,除京兆府庄田宅务、赡****盐务、两京行宫所属的庄园外,其余割让给州县,所征收的租税赢利,官中只管旧额,其户部营田务职员机构一律废除。
凡有流民原来租佃的田园、桑土、房屋,就便赐给各户,作为永久的产业,并命令各县给与凭证;凡各处原属营田户部院及系县人户所征收的税利,从今年起都给予免除。现有耕牛都赐给本户,官府永不收取。”
皇帝郭威起自民间,极为了解营田的弊病,将各地官府的数以万计的庄园田地,全都用来分别赐给现有佃户当作永久产业。
这道诏令可谓是非常及时,不但解决了地方人口频繁流动带来的问题,也大大减轻了民众的负担,最主要的受益者当然是佃户了。
数十年前梁太祖朱温征淮南时,放任士兵抢掠了数万地方民户的耕牛,而朱温又将这抢来的耕牛全部租给东南各州民户,获取牛租。此后几十年改朝换代几茬,牛租仍存在,年初郭威也下诏给予免除。
有官员上书说:属于官府的庄园田地如果卖给佃户,可获取三十万缗的钱财,也可以增加国家的费用。
郭威就说:如果对民众有利,与帮助国家有什么不同?
而延州的流民和佃户约有十万人,皇帝诏书下达几个月,延州官吏并无人理会,章钺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解决此事,但这有个问题,佃户是依附地方豪族,并不是皇帝说赐给,州衙下令就可以的。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州县官吏皆出身地方大户豪族,各地关系盘根错节,要分配田产,那首先就需要这些官吏的配合。他们不松口,这事就办不了。
那么每户分多少田地合适,是重新分配,还是部分分配?显然,这水太深,牵涉太多人的利益,皇帝也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诏令说得模糊,算是做点好事而已,效果当然要看地方官吏执行力度。
“这年头人口锐减,土地大量荒芜,其实不缺田地,并不需要全面清理,重新分配。可以按唐初的均田制来办,即:青壮男子十八岁以上授田一顷,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口分田种植谷物,身死要交还官府。你觉得这个数目,可还行得通?”封乾厚问道。
“唐时行得通,但现在嘛!我只能说,假……大……空!”章钺笑了起来,又补充道:“很简单,流民佃户是什么家庭,不但是穷,可能青壮也少,农具和耕牛都凑不齐,种得了一百亩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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