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吉一愣,“见太后?为什么?”
“因为入宫之后我还没有见过太后本人,而且我要亲自向太后解释这件事情。”
“陛下每天早晨都见太后。”左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不对,我只是对着太后寝宫跪拜,从来没有见过太后真容。”
“都一样,太后就在寝宫里,身体不适,没法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你说过,太后是我唯一的母亲,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是母子,你和景公才是外人,母子相见,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跪在门口的东海王噗嗤一声笑出来,他领教过皇帝利用对方说过的话做出反击的本事,因此一点也不意外,左吉却一下子哑口无言,完全没料到一向木讷的皇帝突然变得能言善辩。
左吉脸色变了又变,扭头看向景耀。
景耀站起身,心中鄙视这名以色得宠的太监,表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反感,反而向他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中。
老太监缓步走到皇帝身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纸,“陛下替那两名受罚的太监感到委屈吗?”
“既然是罪不容赦,我能说什么呢?”韩孺子平静地道。
东海王也站起身,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幕,好奇皇帝的倔强能坚持多久。
景耀轻叹一声,“陛下还在相信外面的大臣吗?老奴服侍了四位皇帝,让老奴告诉陛下真相吧:大臣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嘴里喊着君君臣臣,心里想的却是瞒上欺下。随便抓一位大臣,把他扔进大牢,不出三天,他能供出一连串的团伙来。这些人白天在朝廷上争得你死我活,夜里无人时把酒言欢,目的只有一个,蒙蔽圣听,好浑水摸鱼。每一份奏章、每一句慷慨陈词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弹劾异己的同时总会巧妙地赞扬同党,今天你推荐我,明天我提拔你。太监是卑微的,可我们没有异心,也不可能有异心,太后与陛下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离开你们,我们连泥土都不如。”
左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东海王不屑地挤眉弄眼,韩孺子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我只是给礼部尚书……递张纸条而已,纸条上没有你们担心的内容。”
老太监将一只手搭在皇帝肩上,此举不太恭敬,但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又叹息一声,“纸条的事情我们会处理,不急,先发酵几天,如果元九鼎聪明的话,明天就会将纸条交出来——最好是今天,可他没这么聪明——如果一直不交的话,我们倒要看看他能纠集多少大臣,或许这是一个机会,能借此除掉朝廷里的一伙奸臣。”
韩孺子喉咙里有些发堵,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为他而受苦,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由他做主,“招供”只能用来表明他的服从,无论他怎么做,太监都要利用一切借口向大臣下手。
东海王笑着奉承道:“景公妙计,放长线钓大鱼……”他闭嘴了,以免得罪皇帝,将一切真相都说出来。
“景公刚才说的‘我们’,是指谁?”韩孺子问。
景耀脸色一变,少年皇帝到这个时候还如此固执,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左吉笑了两声,“景公说的‘我们’当然是指太后和陛下,陛下再写一遍纸条上的内容,无非是为了表明陛下真心实意孝顺太后,没在想另一个母亲。”左吉收起笑容,向景耀问道:“王美人已经搬家了吧?”
景耀点下头。
韩孺子感到极度愤怒,心中的一根底线被触碰到了,可他没有叫喊,而是拿起笔,在铺好的纸上迅速写下四个字。
其他三人同时看去,东海王茫然地说:“皇帝疯了。”左吉笑着摇头,“陛下辜负了太后的苦心。”景耀脸色更加阴沉,“陛下在开玩笑吗?”
“我没开玩笑,这就是……”韩孺子话未说完,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好久没有露面的杨奉终于出现,连表面上的客气也省去了,没有跪下磕头,只是微微弯了下腰,“事情到此为止吧。”
左吉窃笑了一声,景耀冷眼打量杨奉,“杨公何出此言?我们奉太后旨意行事,哪能随便到此为止?”
杨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原件在此,太后已经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
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东海王更是一惊,皇帝以密诏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么大事!
景耀走来,接过纸包,满腹狐疑地盯着杨奉看了一会,然后才打开纸包,只看一眼就露出惊讶的神情,左吉走过来,看过之后显得很尴尬,东海王忍不住好奇,来到两名太监中间,观看纸条上的字。
杨奉带来的原件与桌上的白纸写着同样的四个字:我想吃肉。
第八章 十步之内
“‘我想吃肉’,这是什么意思?”东海王茫然不解,将屋子里的人挨个打量一遍,最后看着皇帝,突然明白过来,孺子背着他改变了“衣带诏”的内容,怒意瞬间将谨慎从心里踢了出去,猛扑过去,大声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纪虽大,手脚却很利索,急忙拦腰抱住东海王,厉声斥道:“东海王自重,这里是皇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态度立刻软下来,“对不起,我一时……请陛下原谅……”
韩孺子微点下头,表示不在意。
“这真是那张纸条吗?”景耀还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宝不少,一对字迹就知真假。”杨奉小心地将纸条收起,太后已经相信,其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你怎么得来的?”
“元大人主动交给我的。”杨奉平静地说。
礼部尚书比预估得要“聪明”一些,景耀恼羞却不敢成怒,面红耳赤地说:“斋戒很快就会结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着呢,这点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说?”
“在宫里我很难找到说话的人。”韩孺子走回床边。
景耀和左吉互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各自嗫嚅几句,齐声告退,东海王盯着皇帝不放,直到听见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辞。
杨奉留在原处没动,已经退到门口的三个人又都停下,不想将皇帝单独留给老奸巨猾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从今天起,由我来服侍陛下。”杨奉说。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离去。
杨奉走到床前,“你很聪明,没有真写什么密诏,你也很幸运,太后宽宏大量,觉得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不想过分追究。”
韩孺子抬头问:“我差点害了许多人,是吗?”
“陛下多虑了,皇宫内外、朝堂上下,每个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护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护的人。”
韩孺子想起那两名挨打的太监,他们的自保之法就是惨叫。
好不容易见到杨奉,有些事情他想问清楚:“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东海王那么想当皇帝,你们不同意,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你们却非将我推上来,听说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时,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生母。”
杨奉上前一步,有些话本不应该说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质打动了他,杨奉愿意冒一次险,“你想知道什么是皇帝?”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还有千里,大楚的军队从来没能穷尽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边的烦恼,三易太子、七诛重臣,内宫宠废不可胜数,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过五次危难,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还有一次就在皇宫里。”
韩孺子双眼发亮,“母亲从来……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故事。”
“这不是睡前故事。”杨奉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在告诉你一个道理。”
“再厉害的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韩孺子猜道。
杨奉冷冷地说:“我在告诉你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所谓的饱学鸿儒所宣称的那一套。”
韩孺子想了一会,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着,十步之内,皇帝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内。”
这个孩子很聪明,如果处境稍好一些,杨奉有把握将其培养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状况却只允许他纸上谈兵。
“怎么才能打破困局?”韩孺子抬头问。
杨奉摇摇头,“没有办法,时也,势也,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只因生不逢时而终生默默无闻,陛下还是安心休息吧。”
杨奉退下,他用不着在夜里服侍皇帝,更用不着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韩孺子躺在床上,有人进屋,吹灭灯火,合身倒在窗边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揣摩杨奉的话,心想自己的“时势”不知会不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动,杨奉有些话没有明说,既然十步之内都是普通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十步之内做点什么呢?
他侧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发现自己这些天来只顾遥望太后与权宦,忽略了身边的太多细节,“咳……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静,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两名太监的教训,不愿与皇帝交谈,过了好一会,终于有一名女子开口:“我叫孟娥,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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