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太监作证,思帝曾有一次偷进过太后寝宫,时间不长,很快就出来了,在那三天之后,思帝开始出现中毒症状。
景耀猜测,思帝从上官太后那里偷出了毒药,自己吃了下去,由此证明父皇的确是被母亲毒死的。
在整个中毒期间,思帝几乎不与母亲说话,只与抚养自己长大的上官皇太妃谈过几次,每次之后上官皇太妃都会哭着离开。
思帝显然没说出全部实情,因此在上官皇太妃看来,害死思帝的人就是姐姐。
韩孺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思帝为这个自杀?”
景耀道:“陛下见过思帝吗?”
“见过吧。”韩孺子对这位长兄的印象更浅。
“臣服侍过思帝,虽非近侍,但也算比较了解。思帝人很聪明,看书过目不忘,能与鸿儒辩论而不落下风,性子也很和善,对宫人比较仁慈,但思帝是天生骄子,只适应一帆风顺,不适应大风大浪。”
“有一件事是臣亲自所见,思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身边的两名太监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越闹越僵,最后竟然去找太子作决断。太子一开始兴致很高,想要主持公道,可是两人各执一词,每个人都有道理,却彼此矛盾,偏偏没有外人能够当佐证。太子越听越怒,当时臣就在旁边,向两名太监使眼色,让他们其中一人认错,化解此事。可惜那人没明白臣的意思,反而争得更激烈,赌咒发誓,声称自己所言为真。”
景耀叹了口气,显然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极深。
“太子突然就暴发了,跳起来说‘你们要逼死我吗?’那两名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谢罪,仓皇告退。两人离开之后,太子面红耳赤,对臣说,‘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这两人都不肯说实话。’”
韩孺子道:“或许这两人说的都是实话,是他们自以为的实话。”
景耀点头,“陛下所言极是,依臣所见,这两人不过是意气之争,思帝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参与,或者打声哈哈,让两人消消气也就算了。可思帝非要查清真相,眼里不容沙子,偏偏又看不到真相,这让思帝极其愤怒。最重要的是,思帝以为错在自己,因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威严,所以两名太监都不肯说出实话。后来这两人都被派去守墓,臣这次也找过他们,两人仍然彼此怀恨在心,而且都声称思帝支持过自己,若非当时就在现场,臣也会无所适从。”
杨奉与上官太后就是互相争吵的两人。
杨奉对皇帝的标准很高,当然要督促思帝速作决定,结果却令思帝更加痛苦。
“上官太后不知道是自己逼死了思帝吗?”韩孺子问。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世上之事并无一定之真相,思帝至死不悟。总之在上官太后心中,思帝之死另有元凶。”
上官太后将仇恨转嫁到崔家,杀死崔太妃之后,终得心安。
“上官太后又为何自杀?”
“听闻敌军将要破城,上官太后惊恐之余,大概再也没办法对自己隐瞒真相,所以……”
韩孺子盯着景耀,整个讲述的确厘清了许多事实,但是漏洞也不少,尤其是上官太后自杀的原因。
“上官太后并非遇事慌乱之人,即便敌军真的破城,她也不会是第一个自杀之人。”
景耀躬身行礼,“正如臣所说,世上并无一定之真相,上官太后心中有鬼,比别人更脆弱一些,听说敌军将要破城,就以为是已经破城,因此悬梁焚尸,自称是不愿死后受辱,臣倒以为她是无脸去见桓帝、思帝与上官皇太妃。”
韩孺子沉默片刻,“是谁告知上官太后敌军破城的?”
“是臣。”
再问下去就是谁派景耀去的,韩孺子却决定到此为止,“天下广大,皇帝能做的事情许多,思帝都错过了。”
“思帝一开始就领略了皇帝的好处,在思帝看来,皇帝大概也就如此了。”景耀上前一步,“臣也老了,命不久矣,别无它愿,只望陛下千秋万岁、永保江山。”
景耀掌握太多的秘密,知道自己会受到忌惮,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被上官太后贬黜,此仇一报,他已无憾。
“等敌军退了,你也去给思帝守墓吧,听说敌军对城外陵墓破坏不少,需要大修。”
景耀跪下跪头,明白皇帝免去了自己的死罪。
“对杨奉,你的猜测不准。”韩孺子道,杨奉的妻儿就在城内,他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这名太监。
景耀再次磕头,没有争辩。
屋外已是大亮,韩孺子只睡了一个时辰,却无意休息,奇怪的是,他想的不是思帝之死,不是杨奉,不是宫里的任何人,而是不见踪影的孟娥。
回忆前晚的点点滴滴,良久之后,韩孺子忽然心中一动,大步向外走去,向外面的刘介等人招手,直奔勤政殿。
卓如鹤等人忙碌多时,都回家休息了,只剩一名小吏在收拾东西,韩孺子进来之后问道:“城内守军都出发了?”
小吏急忙下跪,“是,最后一批半个时辰之前出城。”
敌军是撤离而不是溃散,韩孺子心中对此越来越不安,有些事情莫问太多,有些事情却必须弄清真相。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追敌
白桥镇一片狼藉,敌军如飓风一般扫平了整个镇子,房屋被拆得一干二净,拿去建造高台与攻城器械,镇民大都已经逃入京城,剩下的少数人皆遭杀害,尸体掩埋,头颅悬在河边的木桩上。
看到这样的场景,楚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崔宏却冷静下来,停下脚步,先占领敌军的一座空营,打算看清形势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派出斥候前去追踪敌军,很快,皇帝派人送来旨意,也是命令他暂缓追敌,等候京城楚军。
入夜之后,崔宏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裹着好几层毯子,仍觉得寒意入骨。
“真是老了,冻一夜就成这个样子。”崔宏叹道。
随从捧着热酒,一口一口地喂主人,笑道:“大人整晚力战,仍能策马追敌近百里,多少正当壮年的小伙子都做不到。”
崔宏面无表情,随从总是这么会说话,平时他很爱听,今天却有点意兴阑珊,摇摇头,表示不喝了,说:“拿笔纸来,我要写封信。”
“大人有急事吗?不急的话,明天再写不迟,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崔宏真不愿意从毯子里钻出来,犹豫片刻,“我口述,你来写。”
行军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随从正要出去找军中文吏索要笔纸,崔宏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写信了,我说几句话,你记住就行,以后转告给皇后和崔腾。”
随从面露惊讶,“大人即将凯旋,自己告诉皇后与二公子吧。”
“别想太多,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若能平安回去,自然不用你转告。”
“是,大人。”
崔宏想了一会,“告诉崔腾,老大不小了,尽快给崔家多生几个孙子,多孝敬母亲,对丑王要执弟子之礼,对,一定要着力结交丑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服侍陛下还重要。”
“是……大人。”随从感到惊讶,他跟随太傅多年,从来不记得崔家与洛阳丑王有过交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崔腾被发配到马邑城时,可能得到过丑王的一点照顾。
“皇后……皇后很聪明,用不着多说什么,但是有时候过于软弱,只怕在后宫难以立足,陛下的恩受终究不是一生的依赖,你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生一位太子,如果不能,也要抱养其她嫔妃的皇子。”
“是,大人。”随从回道。
崔宏裹紧毯子,仍然感到寒冷,沉默片刻,又道:“慈宁太后极有远见,抱养庆皇子绝非宠爱长孙那么简单,她在给未来布局,真担心皇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皇后虽然平时稍显软弱,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能做到的。”
崔宏点点头,突然一扭头,双目圆睁,似乎刚发现帐中还有外人。
随从了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大人……”
“关于太后,我什么也没说,你也没听到,明白吗?”
“是是,我只向皇后传一句话,早生太子,或者抱养一位皇子。”
崔宏嗯了一声,神情缓和,“退下吧。”
“我留下服侍大人。”
“不必,有急事叫醒我。”
随从只得退下,交待门口的卫兵,一发现异常,立刻叫他。
崔宏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不知过去多久,突然睁开双眼,可是又等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只觉得更加寒冷,浑身颤抖不已。
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尚书大人,斥候回报。”
崔宏强迫自己坐起来,强迫自己开口,“进来。”
一名满脸冰霜的军官走进来,带入一股寒风。
“尚书大人,敌军溃散,已不成队伍。”
崔宏一喜,“你亲眼所见?”
“是,我亲眼见到一股敌军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攻击,然后朝各个方向奔逃。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其他斥候,大家看到的情况都差不多。”
崔宏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了?”
“将近五更。”
“立刻召集众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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