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做的是死守准备,清理比较麻烦,直到入夜之后,才开出一条能供军队进出的通道。
韩孺子进城,没有仪卫,没有龙辇,没有旗鼓,只有一队疲惫至极、饥寒交迫的将士跟随,从皇帝到士兵,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受到了最为隆重的欢迎,留守京城的全体官员,从宰相以至九品小吏,列队跪拜,远处,“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虽不整齐,却更显真实。
韩孺子立刻下马,亲自扶起卓如鹤等几位大臣,“诸卿劳苦功高,大楚赖诸卿以存。”
规矩没法像从前一样完整,终归还是要遵守,韩孺子在大臣的簇拥下进入同玄殿,在这里他宣布,敌军尚未剿灭,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传旨城中军队备战,明天一早出发去支援兵部尚书崔宏。
军队需要休息,皇帝也需要,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传旨之后立刻进宫给太后请安。
宫里的人少多了,中司监刘介亲迎皇帝,引路来到慈宁宫。
慈宁太后与王家人都在,韩孺子冲到母亲面前下跪请罪,众外戚全都伏地痛哭,这是真哭,死里逃生之后的激动。
最镇定的人是慈宁太后,从宫女手里要来手巾,亲自为皇帝擦去脸上的尘土,微笑道:“我儿无恙,陛下无恙。”
韩孺子起身,说了几句话,问道:“慈顺宫呢?朕应该去看一眼吧。”
慈宁太后对家人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跟陛下说会话。”
王家人告退,韩孺子亲扶外公送到门口。
“上官太后薨了。”屋内没有外人时,慈宁太后平静地说。
韩孺子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听说敌军攻破城门,上官太后悬梁自尽,命太监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
韩孺子大惊,“这……上官太后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慈宁太后盯着皇帝,“这不奇怪,这些天来,宫里所有人都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我的房里也有一口剑、一条长绢,我更愿意用剑,据说几个老太监在争宫里的一口深井。”
韩孺子还是不能理解上官太后的做法,“可其他人并没有自尽。”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陛下见到孟娥了。”
“见到了。”
“她没对陛下说什么?”
韩孺子缓缓摇头,“她昨晚随朕作战,后来走散了,迄今下落不明,更早之前……她没说过特别的事情。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个嘴严的姑娘,可惜……”慈宁太后叹息一声,“陛下去问景耀吧,还能见到陛下,我已无憾,该休息一会了。”
“是,太后。”韩孺子困惑不解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寝宫,本想让刘介立刻传景耀,可事有轻重缓急,他得先顾及别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朕。”
“是,陛下。”刘介看上去并无疲态,虽然他很可能也是一天一夜没睡。
“刘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陛下率兵在外苦战,宰相领兵在内死守,臣等毫无作为,在宫中等候消息而已,哪来的辛苦。”
韩孺子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必须休息一会了,好积聚精力处置更多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乎是在听到刘介呼声的同时,韩孺子自己也醒了。
头晕脑涨,比没睡之前还要痛苦,但是精力的确更充沛一些。
“传景耀,你们随朕一块去勤政殿。”
已是深夜,宰相卓如鹤等人仍守在勤政殿里。
“崔太傅派人送来消息,他已率兵到达白桥镇,占领了一座敌军营地,准备休整一夜再追敌军。臣也派人送去陛下的旨意,请崔太傅稍待,等京城守军明日赶上之后,一同进军。”卓如鹤简单报告情况。
韩孺子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瞿子晰身上,稍点下头,随后向宰相问道:“守城之策是谁制定的?”
卓如鹤不会抢功,侧身道:“瞿御史全权负责守城。”
瞿子晰这才开口,“臣负责守城,但出主意的另有他人,墙内建墙是花缤之策,以火攻火则是谢存之计。”
韩孺子吃惊不小,“自此之后,谁还敢说自己识人呢?”
瞿子晰道:“若非陛下当初秉仁厚之心、行宽容之道,也没有花缤等人今日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与众臣议事,拟定了一连串的旨意,直到凌晨,听说京城守军开始出城,才算告一段落。
韩孺子回后宫,刘介等人跟随,在寝宫里,韩孺子屏退众人,独留景耀。
“上官太后为何自尽?”韩孺子直接问道。
景耀跪下,“陛下是要从头听起吗?”
“嗯。”
“此事要从思帝驾崩说起。”
第五百三十四章 思帝之亡
有了慈宁太后的允许,景耀可以随意、随时讯问宫里的任何一名奴仆,但他很谨慎,没有大张旗鼓,更不想打草惊蛇,他心中早有一个大致方向,顺此方向慢慢摸索,最后查清的真相让他也吃了一惊。
景耀向慈宁太后要了个官儿——内史官,假称要为思帝实录提供材料,挨个拜访相关人等,思帝与上官皇太妃的侍者都被外放到城外看守园林与陵墓,对景耀的到访有人紧张,有人不在意,还有人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回到宫里。
景耀深谙问话之道,利用每个人的不同心思,给予不同的许诺,但都含糊其辞,以后不用非得负责。
一名宫女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回忆,她并非思帝身边的侍女,只是负责打扫寝宫,事了离去,按理说,一辈子与皇帝也见不着面。
事实上,她的确没见过思帝,但是听到过声音,当时她正在打扫里间,思帝却提前回来了,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屏退众人。
宫女害怕,躲在里间没敢出来,更没敢吱声。
没过多久,上官太后来了,也是一个人,将侍者留在了外面。
母子二人一见面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思帝质问母亲父皇因何而亡,上官太后严厉地斥责皇帝无礼,后来语气有所缓和,对思帝说:“旧事何必再提?陛下现在位为至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思帝却更加愤怒,“朕若是连父仇都不能报,还有什么资格自称皇帝?”
这场争吵最后不欢而散,上官太后离开时让思帝好好想一想,思帝一个人生闷心,嘴里不停念叨:“朕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小宫女更加害怕,在里间大气不敢喘。
然后杨奉来了。
思帝对杨奉很尊敬,什么话都对他说,连心中的怀疑也不例外,“朕已猜出父皇因何驾崩,朕该怎么做?”
“陛下想怎么做?”杨奉问。
思帝沉默。
杨奉道:“陛下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速战速决,但不可提起先帝之事,上官家最近颇为嚣张,陛下可以此为契机,将太后贬入冷宫;另一个是隐忍不发,等陛下长大些,掌握全部权力之后,再做打算。”
听景耀说到这里,韩孺子心中竟然有些嫉妒,杨奉向思帝提出了明确的建议,对自己却总是留下疑问,不肯一次点透。
景耀没看出皇帝的心事,继续讲下去。
思帝当时被说服了,同意做长远打算,小宫女就听到这里,等皇帝与杨奉离宫之后,她也迅速离开,没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希望景耀能将自己调回宫中。
其他人的证词没这么重要与直接,但是汇合在一起,勾勒出比较清晰的过程。
思帝没忍住,不久之后又与母亲吵了一架,好几个人听到了声音,事后,上官太后的一只手明显受伤。
杨奉对思帝的作为非常不满,几次与他长谈,景耀推测,杨奉发现思帝不想再忍之后,建议思帝速战速决,甚至有可能建议下死手,借机将帝权全部夺回。
这只是景耀的一面之词,韩孺子不是特别相信。
不管怎样,思帝那段时间里心神不宁,他想为父皇报仇,却对母亲下不了狠心,他想隐忍,又没法忘记父亲的枉死。
韩孺子从来没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桓帝在他的记忆里形象模糊,甚至不如只有一面之缘的祖父武帝更深刻,在读过完本与未完本的各代实录之后,他对祖父的印象更深,桓帝在位时间不长,几乎没有能够名垂青史的作为。
思帝不一样,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被当成未来的继承者培养,对父亲感情深厚。
杨奉督促思帝速作决定,上官太后则希望思帝忘记父皇之死。
几个月之后,思帝平静下来,有一次对贴身太监说:“人人都说皇帝是天下至尊,其实皇帝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力量不比别人更强、聪慧不比别人更多,唯一多的是苦恼,享受不到寻常人家的快乐。”
这名太监同样没敢对任何人透露这些话,直到景耀到访,他别无所求,愿意一直为思帝守墓,只希望能够一吐为快。
韩孺子打断景耀的讲述,“等等,杨奉若是曾经督促思帝‘速战速决’,上官太后为什么还会信任他?”
景耀微笑道:“即便事隔多年,臣仍然大费周折才让众人开口,回到当时,根本没人敢透露半个字,在上官太后看来,杨奉没准一直在帮她劝说思帝。陛下,这是所谓的灯下黑,上官太后虽曾掌管宫中,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向她说实话,何况上官太后本人尤其不愿提起此事,宫人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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