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当然记得,那是他第二次被罢黜,中平三年,皇帝召他为议郎,路过洛阳梁府躲避冰雹,曾赠与马越半部《孟德新书》,不愿于日渐腐朽的朝廷共事,随后隐居潜心钻研兵书,并与马越约定,当他有足够的战阵经验之后,会将后半部《孟德新书》送给他。
可惜,后来书写好了,但他们却再没用对话的机会。
此时此刻,马越传信而来,令曹操莞尔,也令他欣喜……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表。
“丞相,马贼诡计多端,许某护着你去!”
曹操楞了一下,马越相邀,他需要带护卫吗?
他的心里没底。
因为他不知道对他做出邀请的,是初入洛阳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终日孟德兄长喊来喊去的小蛮子,还是如今华盖满天下东征西讨的凉王殿下。
最终曹操点了点头,但他没用属于丞相的仪仗,仅仅带着许褚与两名护卫,一架驷马高车便直奔七里而去。
两军相距十五里,七里这个位置,刚刚好是正中间,两边兵马都能远远地看见他们模糊的轮廓,出什么大事谁都能看清,但也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当曹操赶到此处时,尚且空无一人,曹操远远地眺望了两眼,却看着大好河山怔怔地出神。
曹操与马越,究竟是恩多一点,还是怨结深重,他早已想不清楚。
他不是兄长却生死兄长的袁本初全族被马越屠戮一空,洛阳城南的断头台旧址如今仍旧年年有袁府门生祭拜阴魂,曹操没有去祭拜过,每年袁氏的忌日,他总是会前往他们年少时饮酒的小酒庐,尽管连年的战火使得酒庐的主人早已背井离乡,汉朝的丞相大人却一骑青马自携酒壶,去那里寻一场大醉。
那些年少时陪伴他左右喝酒的人们,顶着酒糟鼻的淳于琼、仗剑轻狂的袁公路、正襟危坐满身贵气的袁本初……都已经消散在这世间成了一捧蓬草,一处孤坟。
马越欠他的。
待马越亲如父子的马二哥马宗,那个曾在马越大婚时亲自斟酒给曹操,祝他与马越兄弟之盟永结同心的马二哥,死在潼关之下,是自己麾下将帅下的手。马越兄长马腾的长子马休死在袁绍手里,作为知己好友,他却早早给马越想好了死后的谥号。
他欠马越的。
在这些恩怨当中夹杂着,还有他们这么多年的信任与亲待,那是马越初入洛阳无从下手的难堪与他对朝廷彻底失望时的开导。
恩大于怨,或是怨大于恩,很快就不重要了吧?
无论如何他们都走到了对立面上,无从闪躲。
骏马的嘶鸣声,自平原另一头传来,轰踏的马蹄声中,马越单骑前来,无甲无兵,只有健壮的大宛宝马臀囊里碰碰撞撞的酒壶声清脆。
“哈,孟德兄长竟是比我到的要早!”
说是孟德兄长,曹操笑着摆了摆手,扬着战车的马鞭指着马越笑道:“你我还不都成了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你倒是肆意!”
马越笑笑,在曹操的战车前二十余步翻身下马,回身将马臀囊卸下,一巴掌拍在马身上让坐骑四下玩耍,曹操也摇着头走下战车,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寒霜遮鬓,马越却还是这般潇洒。
许褚上前一步,却被曹操制止,摆手说道:“你们回去吧,过两个时辰来接我,不,不必了,留下匹马就是了。”
许褚张着嘴巴还想说些什么,那边马越却笑道:“我们都老成了这般模样,难道你还指望我俩在这平原上将对方扼杀了吗?”
曹操轻笑着走过去,马越提起个酒壶对曹操丢了过来,曹操仰头饮下一口,眼睛一亮,笑道:“凉州酒!你与蔡小姐成婚之时为兄曾饮过,初饮似小刀刺喉,下肚却教人只觉畅快!”
二人席地而坐,马越摆手只顾饮酒,过了半晌才打了个酒嗝指着远方洛阳城说道:“小皇帝怎么样?给马某封王以后,他的日子想来过的不太畅快。”
“公孙瓒死的那年,董太皇太后也毙于东宫,后来我给陛下做媒,娶了伏氏的皇后,只是朝廷管辖的土地越来越少,性情也日渐乖戾,唉……到时你自己去看就是了。”
“我这不是怕看不到。”马越饮酒,抬了抬胳膊笑道:“恩师殒命那年,吐出心血,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再不复当年勇武,年轻时战场上受过的伤也都找了回来,谁知道还能活得久。”
“你还担心这。”曹操与马越酒壶相碰,指了指脑袋说道:“自攻打兖州时从马上跌下便偶感头痛难忍,随着老迈,也是越来越重,琰儿师妹怎样?我听说后来你在冀州又纳了甄氏之女为妾。”
两人饮酒速度几快,眨眼间便各自饮下一壶酒,马越再度取酒,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年东征西讨,总是有负于她,好在擎儿也成了才,也算后继有人……到时你大可自己去凉州看便是。”
“哈哈!”曹操也笑了,停顿片刻举起酒壶却又放下,唱出口气说道:“我也怕我看不到。”
还剩下两壶酒,二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饮着饮着便相视而笑,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事实上他们两个糟老头子如今模样的确好笑,曹操这些年风吹日晒又黑又瘦,马越身形依旧健壮皮肤却无可奈何地松弛,那些衣服外面的伤疤非但不似年轻时带给他凶悍模样,看上去反倒像是个温和的大老头儿。
“后面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孟德兄,你可没带兵书来,我一直想看呢。”
曹操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端着酒壶起身对马越打了个手势说道:“酒我路上慢慢喝,至于兵书啊,我带来了。”
曹操慢慢悠悠地骑上骏马,与仍坐在地上的马越举酒相庆,随后指着朝廷大营的方向说道:“兵书在那,明日午时,曹某打给你看!”
“也好,也好!”马越笑着饮酒,望着曹操的背影喊道:“曹丞相,在下祝你出征告捷,平叛扶汉!”
马背上的曹操身形顿了顿,转过头马越已经跨上骏马,曹操转头喊道:“马凉王,为兄祝你亲征得胜,问鼎天下!”
两个人的愿望,只有一个能够成真!
第六卷目送归鸿第一百二十章兵临城下
争霸天下从来不是游戏,在这四个字的背面则是血淋淋的天下苍生。
苍生之中,即便是那些渴望问鼎的弄潮儿,也难以抵抗命运的不仁慈。
到了这个程度,仇恨还重要吗?
即便有仇,曹操都不知道该找谁报去。他的长子曹昂死了,那他是应该杀死整个凉国的统帅马越呢,还是应该杀掉率军的马岱,还是应该杀死具体的行刑者呢?
算来算去,都是一笔糊涂账,个人生死比起大汉的正统而言,不值一晒。
他有那么多仇恨,可朝廷兵马中有几个军卒没有父兄死在凉国人的铁蹄之下?凉州铁骑又有几个没有袍泽兄弟被朝廷环刀加身?
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童话,没有任何人能够不劳而获地得到好结果,甚至在那么多人付出了全部乃至自己的性命,依旧得到不到好的结果,这公平吗?
当然公平!
因为有人付出更多,这个世界公平合理的前提,就是努力未必是有结果的……它不管努力的人是否有结果,因为那是运气的主管工作,世界只负责将那些不努力的人回炉重造。
一半是命,一半的运。
人的命,要自己拼,但运气这回事,真的需要上天来决定。
就像那句流传在凉州每一个村落的,天运有常,凉州人要信天。
时间走到第二日的正午,曹马两军的大阵各自向前三里,将阵线推进到双方前军能够相互看见旗帜为止。
马越的军队远超曹操的兵马,当凉国军队伴着号令向前时,曹操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变阵。
马越的军队分为五个阵形,他处在前军中军,也就是正对着曹操兵马的前阵,而在他左面,是由数万羌兵组成的西凉大阵,那一阵的统帅为金城韩遂。而在右面,则是属于他最出色的侄子,马岱马伯瞻的军阵。
韩遂与马岱的军阵就像马越的左右侧翼一般,像蝎子的两只巨敖,远远地探出去将曹操的兵马三面包围起来。
而在曹操的身后,是洛阳城。
曹操的军队数量不足,只能以巨大的半环型依靠在洛阳西门外,最外围的军士持着巨盾与长矛,后面则是刀斧手,不过在这之后的阵形却无比地松散。
因为那是曹操麾下虎豹骑的位置。
虎豹骑的统领一直是曹纯,这位曾经先帝时的黄门侍郎,如今却成了曹家的亲信大将。
只不过这一次一万六千名虎豹骑不再归属于他们的统领麾下,而分配于各路将领麾下。
曹军不过只有十万兵马,这些兵马由曹操统领已经足够,不需要那么多的将军……他手下的将军何其之多?曹仁、曹洪、曹爽、曹休、曹纯、曹彰,张郃、于禁、乐进,夏后氏也是满门忠烈,再加上刘备麾下的赵云、张飞、黄忠、纪灵。
猛将如云!
而现在,这些令人感到如雷贯耳的将军们分别各自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藏在军阵当中。
俗话说,用兵之法,以正合以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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