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知道此中内情的人却极少,是以刘浓多次被拒于门外,而这梅花墨则是刘浓身份的唯一凭证。祖母许娇所赐的其余诸物,在北地之时,便被那些随从哄抢而光。他们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里知道此物的价值所在,见这梅花砚面相不奇,非金非玉,以为不值几个钱,便放过了它。也幸而如此,不然刘浓今天也敲不开卫玠的门。
卫玠眼观梅花墨睹物思人,想起了潘安,物是人非、物存人亡。那般的风流儒雅人物,却为功名而累,更因此卷入贾后与太子之争,被诛杀于市。一时之间,他心中唏嘘不已,入神甚深,灯光引着刘浓到了门口都还未察觉。
“刘浓,见过卫世叔!”
刘浓见卫玠低首抚砚,便在门口静立安待,等到他抬首之时,方才深深一拜而礼。卫玠虽与潘安忘年之交,但他的父亲卫恒和潘安却是以平辈论交。刘浓是刘伶之孙,称卫玠为世叔,也是正当。而他也正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卫玠的关系做实。
“进来说话!”
卫玠淡淡的说着,凤眼微挑,瞅着面前这个年方稚龄的孩童,见他强装大人风范,心中略有不喜。这时,他已将这二人辩清,这孩童和他身后高大的随从,便是在乌衣巷一直尾随自己的人。当时不见,却于门前久候方才拜见,小小年纪便这般工于心计,怎会是看遍山水不着色的酒仙刘伶之后。而据他所知,刘伶那几个儿子,生的后人也尽是些痴呆,瞧他这心计,也不像是个痴呆的样子。
“谢过世叔!”
刘浓瞧见了卫玠眼中的疑问与不喜,心中咯噔一跳,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初见便惹他不喜。强压心神,面不改色的除去脚上木屐,只着白袜而进。躬身踏入席中,持子弟之礼,在卫玠的对面跪坐,略略向右歪得几分。
待他安然坐好,卫玠将那梅花砚搁在案上,捧着手炉捂向胸口,驱除身上的阵阵寒意。地上虽然铺着苇席,他又加了描丝跪垫,却仍觉寒冷,轻声问道:“不知小郎,是刘翁的哪位后人?”
来了!
听他如此问,刘浓暗暗的深吸一口气,将略低的头抬起,双手自然搁在两腿之上,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说道:“家父,刘绡!”
“刘绡?”
卫玠的眉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凝聚,眼中湖水越积越深,深得让人不敢于其对视。刘绡,在服丧期间便不行孝道的刘绡!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在这礼仪深重的魏晋时期,如此这般行事,端的不为人子。果然是一物生一物,刘绡不孝,子也不走正道!
卫玠忍下心中厌恶,淡然说道:“你若是刘绡之子,卫玠不曾认得!”
说着,他将案上的梅花砚一推,推到刘浓面前,又道:“你若是有难,且把这砚拿去卖了,自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只是,你若要卖之时,希望能告知我一声,我好代潘世叔,将此物收回!来人,送客!”
“且慢!”
刘浓一声轻喝,双手在腿上一按,挺胸而顾左右。左右随从在灯光下,见他的面色虽是稚嫩,却凛然生威,又是个士族小郎君模样,脚下微微一缓。王訚则趁势于暗中向那两位随从眨了眨眼睛,那两个随从和他极是交好,便顿住了脚步。
王訚暗叹:“小郎君,如今,便只有看你自己的了!”
第四章挑灯夜辩
夜色即将开眼,隐隐见得天边有一缕赤红正在破漆,室里的铜灯放着光,将对坐的二人面色映得清晰。
这盏铜灯,龙头而兽身,头生双角,身生双翼。前腿右曲而左伸,后腿作蹬呈爬行状,嘴衔一耳,耳中吐光。
此兽之像,正欲觅食。
卫玠摸索着手炉,瞅着铜灯,眼弯斜挑着身前的小小孩童,嘴角带着丝丝戏谑。他没有怀疑这小郎君的身份,也并非因为刘绡的不孝,而迁怒于他。当初阮咸还曾在服丧期间,纳姑母的鲜卑奴为小妾,一样不减其名士风范。他之所以恶之,是为这小孩子如此年纪,便这般心性,为亡故之人计,不得不出言教训。
他眼看着刘浓面上的神色显出了惊慌,虽然一闪即逝,但怎躲得过他的洞察。暗中却微微点头,知道惊惧,还能有救。
到要看看,他如何作答。
刘浓将眼光从铜灯上移走,正视着卫玠,他虽然不明白那里做错,引他排斥。但自己这尴尬的身份出处,确实也曾多次带来不便。他后世是经商出身,擅喜揣人心度,虽是战战兢兢,却总能纳步为城,不弱于人。可如今观了半天,这卫玠面不着色,只顾摸索着手炉,斜斜靠案,云淡风轻的等着他的辩答。
他实在是摸不透这人喜怒,心中暗叹:古人哪里蠢了,一个个精得跟鬼似的,穿越小说害人不浅。
深吸几口气,他朝着面前的卫玠再度深拜一礼,朗声道:“卫世叔,刘浓并不觉得家父有何不孝。人生而有灵,灵之所至,情之所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我虽出于家父服装期间,但敢问世叔,就若阳春逢白雪,此乃天定。谁又能主,情起之早晚?”
说完,他前倾的身子微微往后一缩,注视着灯光下的卫玠。赌了!就赌你和潘安一样,都是个痴情种子。潘安三篇悼亡诗名传后世,字字深切,句句深情,对那早夭的杨容姬念念不忘。而这卫玠也相差不离,虽然刚刚娶了山简之女,但他和大名士乐广之女自小居在一处,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岂能轻易忘情!
“人生而有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卫玠紧紧的捧着手炉,身子越伏越低,情不自禁的念着这两句话,越思越迷,越迷越深。这第一句,暗合道家玄心:天地无形,万物唯人为贵。又合儒家格物上下而求索,穷究生灵事物至理。而这第二句,则深得他心,正是这不知所起,才有了魏晋时期的率直放任、清竣通达。
真是,好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卫世叔,卫世叔……”刘浓低低的唤着,看着对面的人苍白的容颜,心中略有不忍。这卫玠体质特殊,累了会病,思久了也会病。据他所知,这卫玠便是在这一次的围观与深夜长谈之后,从而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他本不该在此时拜访,可时不我待啊,若不在今夜前来,待其卧床不起,那就万事皆休了。
卫玠入得深沉,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右手不知觉的想去拿笔架上竖吊着的宣笔,心中有股子强烈的欲望,想将这两句话纵横一书,尾指却不慎触碰到了铜灯之耳,被火光一灼,猛然一痛,这才复醒。
拿眼正观对面小郎君,见其眉间色宇带着浓浓担忧,心中犹然一暖,却更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一翻,免得他误入岐路,慢声说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你是刘虎头?三年前,我曾见过你一面。那时,你尚未知人事,如今为何如此早慧?”
果真是集儒玄于一身的辩难大家,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而刘浓正应了那句:物极必反,事物反常必为妖。他这一话多出,任刘浓如何回答,都避不开身份之疑。毕竟此时北地士族纷纷仓皇南渡,兵连祸结之下,有人得了梅花墨而冒充士族子弟,也是犹未可知。
刘浓若坚持自己是刘绡之子,那如何解释他的早慧。三年的时间,又岂能由一个傻子慧成这般!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时的人还不至于把他当成妖怪,拿来做烧烤。但若想借钱、注籍、借书,从而展开他的人生规划,那恐怕就是妄谈了。
可刘浓既然来此,对这一问,早已胸中藏竹,知道避不过,他干脆不避,答道:“卫世叔由儒入道,是经学大家,岂不闻庄周梦蝶乎?庄公梦蝶,焉知人梦蝶,亦或蝶梦人!刘浓三年前一梦而痴,梦醒而归,有何怪焉?”
人梦蝶,蝶梦人。一梦而痴,梦醒而归。
卫玠心中默念,浅浅起身,看着眼前神色从容、妙语如珠的小人儿,心中直觉这个小小孩童真不可小觊。可是他既是工于心计之辈,又怎能对儒玄领悟如此之深,真个复杂之极。忍不住的叹道:“汝本佳玉,遇难而要拜见于我,为何初见不至。既夜访于门,却又要久候方至,这般学人弄计而虚,实不可取。需知这天下之道,无不在乎于自然。如汝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你能颖悟至此,万万不可失了洞见率真!”
汗颜!无地自容!
刘浓本在防备着他的再次出难,却不料他竟说出了这翻规劝的话语。而自己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竟一点不露的被人洞若观火。不用细思,已知为何惹他不喜,在这晋时古风,崇尚性情真露,自己刻意的程门立雪,正好与其背道而驰。
“卫世叔……”
一声长唤,刘浓伏地不起,面上汗如雨落,双肩亦在微微颤抖。卫玠的这话,正是一针见血,深深的刺进他的心窝,由不得他不自惭形秽。他不由得想起后世之时,一名高人曾对他言:心正则身正,心正身正,则无敌于天下。他见惯了商场的尔虞我诈,对此一直都不明白,如今倒有些懂了。而自己妄想凭着后世之人的先知,仗着后世的经商角度用以观人度人,还想依此而建立门阀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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