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馆〈易院〉里踏出来时,天已将近晌午。余姚虞氏不愧为世代传袭《周易》的世家,虞喜的诸般见解注释与杨少柳和而不同。若言杨少柳似剑走偏锋,每每出言必是独树一帜,前不与后同、枝不与杆齐,引经据典时奇同峰异出、发人深思;那虞喜则是深湖藏珠,莫论千流万溪,终将汇归本源之处,略显保守却雄浑如一。虽然只是短短两个时辰,刘浓却所获良多。
二人慢行于林中小道,间或有世家子弟远远得见,纷纷投目姿仪绝佳的美郎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无它,经得三日兰亭行雅,现在会稽之地,华亭美鹤之名恰若林梢之日、冠绝中天!褚裒瞅着身侧的美郎君,突地笑道:“瞻箦,褚裒若有妹,定当妻之于汝!”
刘浓正在琢磨着虞喜昔才所言之《易》,恁不地闻听此言,脚下木屐倏然一顿,剑眉斜扬,愣得半晌,方才笑道:“季野说笑了,何故取笑刘浓?”
“非为取笑也!”
褚裒将袖一挽,揽在身后,眼光看向别处,悠然道:“瞻箦可知,现下坊间里巷皆有言:桂花初发王谢书,山阴路上美鹤舞,谁家女儿将身嫁,恨不早识刘郎乎?”言语之时,面上笑意渐渐盛满,却不知想到甚,神情由然一变,竟呈怅然,感概道:“瞻箦之美,乃大美而不言!褚裒虽无妹,但日后若得女,亦愿妻之……”
“季野!”
闻言,刘浓赶紧重重一个揖手,将其言语掐断,心道:虽说晋时常有‘将女妻之’、‘以妹妻之’等事记载史册。但岂有平辈之间,‘以女妻之’之理呀!况且,若史未变,你与谢真石的女儿便是日后东晋的太后,历经六帝,三度垂帘听政,岂可是我刘浓之妻!
“唉!”
殊不知褚裒竟一声长叹,看着刘浓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敛口不言,面上神情尽显黯然。而这一切,皆落入了刘浓的眼中,细细一阵沉吟,已知褚裒今日为何有异。
二人默行一阵,刘浓侧首笑道:“季野,刘浓偶得一诗,可愿闻之?”
褚裒意态阑珊地随口应道:“愿闻瞻箦之诗!”
刘浓唇左启笑,指着枝上红黄桂花,笑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季野,刘浓言尽于此,好自思之!”
言罢,朗声放笑,挥着宽袖大步而去。
褚裒眼瞅桂花皱着眉头深思,嘴里喃喃自语:“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眼前则仿佛出现无花之枝摇曳于风中,其状何等萧萧,揪得人生疼,蓦地大声叫道:“然也!瞻箦一语惊醒褚裒矣!”喊罢,左右一瞅,这才发觉刘浓已去,当即一拍额头,疾步追出。
与此同时,刘浓将将踏出桂道,目光四下一漫,眼底却猛地一缩,面上的微笑陡然作凝。
周札!
远远的,周札与刘璠两两对立。刘璠半揖着手在说甚,周札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敛去,眉心却愈凝愈盛。稍后,周札略略一个揖手,笑言几句,揽袖而去,步子迈得既快且急。
“瞻箦!”
褚裒在身后高声唤道。
……
夜。
烛火乱摇,帷幔滚荡。
妖艳的侍姬一阵胡乱折腾后,娇娇喘出一口气,将被香汗浸透的身子贴向年事已高的郎君。焉知老郎君虽然面上犹呈大红,却不欲事后温存,轻轻拍了某处一巴掌,淡声道:“好生歇着吧!”言罢,坐起身子,披上外袍,直直踏向室外。
艳姬光着身子趴在被子上,看着老郎君蹒跚出室,暗暗一声幽叹:唉,家主嗜好真怪,喜临床想思……可是,你三两下便意尽了,我却犹未……
室外,月似钩,半挑。
周札仰望苍穹,无星,黑白分明。半晌,长叹一口气,低首徘徊于月下,眉头渐渐紧皱,日间前往学馆恰遇沛郡刘璠,其言周义并未入学,却暗中透露出周义居址。周札当即亲身前赴,谁知匆匆赶到农庄后,庄中主人却言:周氏郎君于数日前便已悄然离去,尚有赁庄余钱未付!
莫非,这逆侄见事不可为,当真回吴兴了?
嗯,非也,圣人有言:天性不可夺!这逆侄岂会倒转逆性?
若是如此,亦或……
想到这亦或,周札神情大变,愈思愈疑,不祥之感便似附骨之蛀钻窜于心!良久良久,拧着眉川喃道:“若果真如此,该当何如?”
恰与此时,夜风突起,撩起长须,惊透背心之汗。
冰寒!
……
意欲何如?
芥香缓浮,青铜雁鱼灯吐着火舌,被风一扯,“嗤啦”作响。
墨璃盯着乱缠的灯火,细眉微蹙,轻声道:“小郎君,婢子把窗关了吧?”
“无妨!”
刘浓淡然而应,沉沉撩尽最后一笔,凝目打量案上左伯纸,暗觉今夜所书,当为平生之最!缓缓一笑,将笔搁于双龙衔尾架中,揉着手腕,徐徐迈出室外。
夜风撩袍角,裂裂。
举头,斜月似刀。
该来的终将来,何需惧它!美郎君撩袍入室……
第一百一十四章顺势而为
微雨终宵,次日,阳光大好。
清晨。
刘浓与小谢安、胖谢万以及谢恒三个小小郎君排排坐,谢真石则坐在对面的矮案后。不知何故,谢裒对他书法一事始终避而不谈,教导完文章便将他支来这里与三个小东西一起听课。现下,谢真石刚教过《毛诗》,三个小家伙正在摇头晃脑的背着。而刘浓知道谢真石稍后便会让他们练字,至于谢裒为何让他来看小东西们练字,刘浓尚处于似明未明之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胖谢万忽然道:“安兄,何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谢安秀眉一挑,懒得理他。
老成的谢恒突地一本正经地道:“阿姐便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谢万点头道:“阿姐确实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不停的称赞着,因为若是惹得阿姐开心了,指不定可以少抄会书。
谢真石正在低首抄《毛诗》,闻听此言,嘴角微微一翘,眼睛弯成了两汪月牙儿,擒着笔,美美的伸了个懒腰,蓦然间想起美鹤尚在,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面上红晕层层尽染,不着痕迹的将身姿缓缓收敛,端着手,嗔道:“桓弟,万弟,胡说甚?!稍后每人多抄此诗十遍!”心里却道:阿叔为使刘郎君脱解书法桎梏,却苦了我……
刘浓亦甚是尴尬,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故作未见未闻。而谢万与谢恒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眉毛拧成了一团。
便在这时,小谢安瞅了瞅刘浓,嘴巴一嘟,大声道:“非也!此诗所言之美,乃美鹤也!”
谢真石神情一愣,眼睛一眨。竟然追问:“美在何也?”
小谢安按膝而起,指着身侧的刘浓,朗声道:“阿姐且观之,美鹤之手修长似玉竹。面若玉珪涂脂,齿白而唇红。岂非正是巧笑倩笑,美目盼兮么?嗯,古之美人,想必便是这般模样!”言至此处。再冲着刘浓补道:“美鹤,何不笑之?以证我之所言!”说完,挑了挑眉毛,好似在等待刘浓笑一个。
“噗嗤!”
谢真石再也禁不住,捏着笔杆,掩嘴娇笑。
刘浓面色大窘,知道小谢安是在报昔日三弹之仇,只得暗暗苦笑: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稍后,谢真石命三个小郎君抄这首《卫风、硕人》,谢万与谢桓各抄三十遍。而小谢安则需抄五十遍。小谢安不服作辩,殊不知谢真石两言便将其辩得哑口无言,刘浓这才知道原来谢真石竟也擅辩。
谢真石道:“刘郎君,安弟练字时,君需多看少思!”
刘浓稍作沉吟,揖手道:“刘浓,谢过谢小娘子提点。”
“何需言谢,刘郎君多礼了。”谢真石微微一笑,浅身万福还礼,随后歪着脑袋想了想。再道:“莫若,刘郎君也抄三十遍吧!”言罢,不待刘浓接话,引着四个贴身近婢绕着回廊急急离去。待得一个时辰后。她便将回返,来核查小郎君们的书法,而现下似乎多了一人。
小谢安挺着胸、掂着腹,极是大方的递了一支粗毫过来,脆声笑道:“美鹤,快抄吧!稍后若是没抄够。阿姐会打手心的!”
抄诗!打手心……
刘浓接过毫笔,恍似回到了六年前,身在华亭老庄西楼,每每功课对答若不遂杨少柳心意时,其多半便会打手心以示责罚!一时间,神情悠悠,但心知谢裒与谢真石此举岂会无的放失?多半是自己的书法与小谢安有相似之处,是以才故意如此安排。
当下便沉心静气,徐徐抄着《毛诗》。
三十遍毕罢,尚未及一个时辰。便侧首看小谢安抄诗,但见小谢安的字飞扬超拔、状若涂鸦,一首《硕人》下来,除了个别字能辩出端倪,大部份皆似是而非。然小谢安却丝毫也不气馁,竟鼓着腮邦子一遍又一遍的抄着,下笔沉沉,眼底则似有光蕴闪烁。
渐渐的,刘浓再不去辩小谢安的字,只顾着他的笔,心神随着笔尖勾撩起伏。
不知何时,笔尖突地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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