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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水煮江山)



待礼毕,谢裒再取一盏,将其置于点灯木兰花,目逐明灭的兰花随水而走,深深一个揖手,转入案后。

曲水流觞,开始。

便在此时,有女弄笛,笛声悄然宛转,明媚亦如月,眷着冠袍,恋着月纱,寥寥娜娜绕着满场如絮飘。音色纯和,徐缓若吟,令所闻之人心怀悠悠,面不见愁,亦不会陷入其中。

恰若此景,温柔非伶。

四下里,觥筹交错,轻声笑语不绝。

袁女皇伸出一根手指头,随着音阶点着面前的小酒杯,嘴角弯弯,眉亦弯。

“噗嗤!”

袁女正瞅着阿姐嫣然一笑,娇声道:“阿姐若是想这恼人的曲水流觞早些结束,莫若去找那吹笛之人,令其一曲勿停,如此转酒,应是快极!”

“女正,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声娇嗔,粉脸悄然而红,她们的追月戏玩,得在曲水流觞之后。转念一想,怕是所有的世家女郎皆在期待早些结束吧。

兰花灯,飘浮在水,随势而流,来到一个小漩涡处,一荡三晃。

笛声,悄隐。

有人捉灯而起,朗朗一笑,卧蚕眉随之飞挑,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把着酒盏,稍稍沉吟,朗声作咏:“兰亭花无序,此后莫相离;虚幽生静气,风月喻天怀……”

一诗咏罢,众人皆赞。

纪瞻撩着长须笑道:“妙哉!触类以通,逸少虽不擅赋诗,然性情高洁若兰,风仪标姿如竹,足堪与月媲美。此诗若论立意,当居一品而为,若论字句,亦属中上之作矣!”

谢裒笑道:“然也!”

“过赞矣!”

王侃把着酒杯邀饮,嘴里虽谦逊着,面上洋满笑意。

兰亭花无序……

当王羲之起身之时,刘浓捏着酒杯的手便微微一顿,再听他将这诗咏出,心中顿时暗奇:他怎地竟将《兰亭集序》之意咏出来了?今夜明明是仲秋,不是上巳三月三啊,况且此地人数近百,亦与兰亭四十二友不合。莫非,史载有误乎?

转念再一想:嗯,怕是其日后所书之序,乃今日偶生感念矣……

正思间,笛声再停。

谢尚懒洋洋的俯身将酒盏拧在手中,瞅了一眼远处的一株桂花树,见树下有人捉笛回投,嘴角暗暗一裂,慢声咏道:“桂香燎漫嫦娥宫,今方恰作与古同;九天神女应悔昨,偷药辗入梦寰中……。”

咏罢,亦不待人称赞,将酒搁在唇边,轻轻一吸,饮尽。

王侃笑道:“仁祖之姿,美哉卓卓;其性浑不见物,清畅似达矣!嗯,此诗,当为上中。”

“谢过!”

谢裒拱手作谢,亦不多言。按品评之例,上等门阀子弟最次亦是三品,谢尚此诗虽不是上佳之作,但亦别具一格,当得上中。

这时,纪瞻笑道:“非也,若论美姿仪,自叔宝敛后,尚有何人可及华亭美鹤矣!”

一语落地,身侧二人微顿,谢裒笑而不言,王侃略显尴尬。

“然也!”

身后锦袍郎君眼睛霎时雪亮,随后徐徐悄收,慢慢将酒杯一搁,身子微微前倾,抚着麈尾笑道:“道畿曾见过那美鹤两面,确是冰雕玉砌之辈,令人望之汗颜尔!再论其诗、其琴,皆不入俗流,若细论其妙,当属道畿平生罕见矣!嗯,难以述之于言……”

稍顿,将麈柄轻击矮案,再道:“今夜,理当闻其咏诗!”

他竟见过刘浓,且评价如此之高……

王、谢、纪,三人齐齐一怔,面色各作不同。

兰花续流,定将停至袁、萧处,众人皆心知而不喧。此不为怪,弄笛之人乃有心而为矣!王谢袁萧上等豪门,精英弟子无数,趁此佳节展露一二,亦为即兴添雅也。况且,今日袁、萧尊长皆不在此地,理应使其子弟出彩尔。

袁女正微微侧首,盯着刘浓的侧脸,愈看愈喜,伏在腰间的十指交缠,根根嫩白;翘着嘴角,笑盈盈地问:“刘郎君,你猜那木兰花,可会驻停于君之面前?”

闻言,袁女皇身子略倾,隔着袁女正看向美郎君;谢真石原本正以一根手指戏弄杯中之月,听得此言稍稍一顿,歪首投目相顾。

刘浓眉梢飞扬,闭唇不猜。

端颜正目,静秀于案后,眼见木兰花即将从面前掠过,飘向萧然。微微一笑,亦不以为意,正欲擒杯小酌。

笛声嘎然而止。

袁女正娇呼:“刘郎君,停了……”

第一百零一章弄影戏轮

皓月当空,木兰花盛放于曲水中。

美郎君踏案而出,稍稍俯身,将酒杯捞在手中,徐徐而立,青冠、月袍投水成影。

桂花树下,弄笛之人将青笛横打唇间,双眼微眯,隐约带笑。

谢裒提起青铜酒盏,将杯中酒慢慢饮尽;王侃眉色疑惑,回身打量锦袍郎君;锦袍郎君按床而起,白毛麈遗忘在身后;纪瞻嘴角展笑,缓缓捋着银白长须。

曲水两畔,寂静不闻声。

众人皆以为王谢代表人物咏罢,定会是袁萧接续,焉知出案者却是华亭美鹤。近来,美鹤因会稽学馆一事,声名播遍山阴内外,在座诸君未见其人亦必闻其名。然则,此举极不合例,毕竟美鹤只是次等世族。有人轻声喃道:莫非,笛声误停?

稍徐。

笛声未起,似待,几位尊长皆无言。

刘浓漫眼掠过四周,将手中酒杯举而向天,作势邀月,随后再定在眉前,遥遥对着源头三人缓缓向下一拉作揖,朗声笑道:“刘浓有一旧作,愿献此月。”

哗……

四座皆惊,曲水流觞行旧作并非不可,然则今时非同往日,理当即兴赋诗。常闻人言华亭美鹤极擅咏诗,为何却要以旧作献月,莫非辞穷尔?

场面稍稍一愣,疑惑目光纷投刘浓。

半晌,有人离席而起,伸手遥指刘浓,高声问道:“刘郎君,莫非意尽才竭尔?若是如此,何不罚酒三杯退下?好使木兰得以续流矣!”

周义……

“然也!”

周义身侧之人大声笑道:“快快罚酒三杯,莫行耽搁!”

“然也……”

“此举何意,莫非真如……”

霎时间,沿水两侧私声四起,更有甚者朝着刘浓指点不休,而与刘浓交好者尽皆面呈担忧:袁女正咬着嘴唇,把杯中之月搅得稀烂;谢真石皱眉不言,眸子明灭闪烁;袁女皇侧首看着美郎君,嘴巴微微张着,细长睫毛唰唰剪辑;王羲之卧蚕眉斜插两边,似欲飞走;谢奕、袁耽等亦各作不同。

“瞻箦……”褚裒将酒杯重重一搁,眼底精光一闪,面呈毅然作决,便欲出言替其解围。

“诸位,朗月在天,神女投目之下,何故喧哗?”

纪瞻自从听闻刘浓林间一曲,便知此子胸中自有丘壑,岂会是那等轻妄怠慢之人,当即起身,双手左右一分,徐徐向下一压,顿时将四野归静。

再扬声问道:“刘郎君为何要咏旧作?”

刘浓看亦未看那面呈愤然的周义,倒是在他身侧之人身上稍稍定得一瞬,转眼而走,面对纪瞻,双手环捧酒杯,揖手道:“回禀纪郡守,适才刘浓偶得一首新月之诗,然与昔日所作相较略有欠缺,是以有此一言。若得郡守恩准,刘浓愿两首皆献!”

“哦……”

果然不出我所料,纪瞻长眉一挑,朗朗笑道:“但且咏来!”说着将右手一摆,作势为邀。

“恭敬不如从命!”

刘浓斜踏一步,半倚身侧桂树,稍待数息调神顺意,神情渐尔放缓,随后环顾四野,但见雪灯点点、桂树绰绰,隐约间亭台暗黯悄立,再侧首望月,皓皓如雪偏惹斑痕如泪泼,眯着眼睛似迷于其中,声音漫长且朗:“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妙哉!”

袁耽拍案而起,大声笑道:“瞻箦勿孤,吾等与君共随矣!”

“瞻箦勿孤……”

“瞻箦,何需如此清冷言孤也!”

“瞻箦,瞻箦!”

红楼七友尽皆离案,纷纷迎至水边,将刘浓环围于其中。便是那卧蚕眉王羲之亦踏步而来,手捉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推向刘浓。

众人见势更惊!顿时哗然!

而周义把水畔所围者细细一观,面色唰地作土,脚下木屐一摇,险些坠入曲水中,踉踉跄跄落座于案后,暗自惴惴:这才几日,这厮怎地和王谢袁萧皆有勾搭,且交情匪浅……

“哈哈!”

纪瞻捉着须尾,微掂腰腹,放声笑道:“玉仙何孤,有朗月相随矣!此乃旧作,尚是新得?”

闻言,刘浓双手各执一杯,排众而出,朗声道:“回禀郡守,此乃新作。刘浓一时触景生怀,心思华亭,故得此诗;然则,刘浓自知此诗清冷与景不合,恐误诸君风和雅兴,方想以献旧作。”

纪瞻大喜,笑道:“如此说来,汝尚有更佳之诗!快快咏来,我等唯愿垂耳作聆也!”

“固所愿也!”

刘浓将王羲之赠酒徐徐饮尽,微微一弹袍摆,单擒流觞之杯,目逐清溪之月,回望苍穹之月,剑眉微凝,遥举酒杯,纵声问道:“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

未曾得闻此诗者,皆面面相窥,如此开篇实属平淡无奇,怎会言此诗更佳?谢真石、袁女皇则眉梢一扬,暗自心道:在其心中,原是此诗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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