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此至处,恰好行到阶下,顿步,指着丙类箭囊,朗声道:“便以此,戏尔,试之!”
“逸……”
自他一出来,刘浓心中便是“怦”的一跳,那对卧蚕眉委实太独特、太熟悉,岂能相忘。王羲之,王逸少!暗中则稍奇:他是上等世家,为何却在此地……
“咦,咦何咦?”
王羲之瞪了一眼刘浓,将他的话头生生掐断,随后漫不经心的迈上阶,眨了眨眼睛,卧蚕眉飞挑,嘴唇开阖蠕动:“瞻箦,美郎君哦,白将军、白牡丹可好?”声音极低,只有二人可闻。
刘浓微微一笑,低声道:“甚好,它们吃荤!”
“这……唉呀……”
闻言,王羲之浑身猛地一震,脚下木屐踏空,身子突地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滚个四仰八叉、仪态尽失。幸而刘浓隔得近,瞬间斜踏两步,一把将其拽住,待其稳住身形,笑道:“这位郎君,周公可有告之,似梦非梦,教人迷途。”
“哈哈!”
王羲之挥袖挣脱刘浓的手,放声纵笑,直笑得弯了腰,而后直身,正色道:“似梦非梦,皆存乎于梦;木屐踏空,使我入梦,亦或出梦,皆不可言!迷途在何?”
“妙哉!”
刘浓唇往左笑,独赞,而后挽礼至眉,长揖。
“过誉!”
王羲之还礼,对揖。
阶下,但有聪慧者、饱识者,皆深深陷入二人对话之中不可自拔,隔得半晌,间或有人恍然得悟,拍案大赞:“妙哉!”
“妙哉!”
稍徐,赞声如滚雷,纷绽如水莲,朵涌。
而阶上三人,面面相窥,神情各异。此时,他们自是将这卧蚕眉认出,王羲之,王逸少,琅琊王氏此代最杰出的精英子弟。他不去雅室代表王氏与袁谢等子弟亲近调和,跑来此地厮混做甚……
赞声中,王羲之眉头微皱,似乎颇是不耐,而后三步踏至案前,看亦不看,随手取出一策,合在手中,揖手道:“瞻箦,珠联生辉,今日,你我何不辉之!”
将手一摆:“请!”
“固所愿矣,何当请尔!”
第九十二章一朝霜雪
阔别六年,双珠共辉。
王羲之傲立在左,刘浓静秀于右,衣冠恰如昨,恍似当年。
阶上三人虽知王羲之身份,然木已成舟,且这王氏小郎君向来孤傲,便是劝之亦定不可得,遂只好静观其变。
阶下众人不知,纷纷侧目看热闹。
其中亦有个别心胸较窄者,则等着口出狂言的卧蚕眉声名败裂,暗中揣度且腹诽:此乃何人,嚣张至斯,竟言我等皆为螟蛉童子……
正中儒者倒是想将这搅局的王羲之请走,但己心本已不正,唯恐事态过大有损自身,只得暗自忍了,心道:丙类题,皆是刁钻生涩之问,便是饱儒之辈亦未必能轻言答之。王逸少,汝自选之,若有失,非怨我……
日晕投斜,将两位少年郎君的影子拉得漫长,无巧不巧恰作一对翅膀,正欲飞翔。
王羲之垂目投影,淡淡一笑,拧着手中竹简,提至眉前,眯着眼睛,朗声念道:“圣人言:君子不重则不威,此何解矣,且以《老》《庄》《周》三者注释作千言文,再赋诗一首,诵之!”
咦,何意……
众人皆奇,继尔皱眉思题,神情猝然大惊,忍不住的窃窃私语,相互打听这卧蚕眉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要将射策公诸于众。而这考题怎地如此晦涩,既需做千言文,尚得咏赋!怪道乎昔年丙类考核无人得过,只余博士老师而无生员……
何意?欲与我相较呀!
刘浓不禁宛尔,索性随他,将箭囊抹掉,露出其间竹简,匆匆一掠,笑道:“圣人言:将欲歙之,必先张之……将欲弱之,必先强之……且以《庄》、《周》注释作经世策论,需行之以典法!”
“嘶……”
“这。典法!!”
话将坠地,一语激起千层浪,惊声四起!经世策论千言文倒也罢了,尚需言以典法。这,这已经不再是考核,而是殿前奏策了!这华亭刘浓,怎地如此晦气矣……
“唉!”
王羲之长长一叹,撇了一眼刘浓。见其犹自淡然微笑;神情稍稍一愣,少倾,胸中豪情由然滋生,斜踏一步,朗声道:“瞻箦,汝之题,若与我相较,稍难半筹!然,此乃天命,不可违矣!你我。莫若以三炷香为时,若何?”心中则道:不占你便宜,我必两炷香而出也……
“便如此!”
刘浓洒然一笑,王羲之此乃何意,并不难猜。昔年幼时,两人同至新亭,一者赋诗、一者献字,虽然表面上看似未有胜负之争,但实有同龄相较之心;不过在刘浓心中,胜出者乃是王羲之。而非借诗的自己;六年来日夜躬读不辍,而今,正好以试其锋。
二人默然一个对揖,大步踏回各自位置落座;而阶上。则有侍者摆上香炉燃香。
自始至终,刘浓皆未正眼以视那正中儒者,暗中则打定主意:来日方长,日后得将此人底细探知清晰,而眼下需摒除一切杂念,砥砺锋锐。
经年铸剑。一朝霜雪!
正中儒者正是刘璠,眼瞅着赤香徐烟而起,再漫不经心的掠扫一眼刘浓,见其正闭目沉吟,心中暗自冷笑:嘿嘿,三炷香尚不及一个时辰!世家子弟自小皆是读书临帖,若无明师指导,鲜少有见通晓文章者,况且尚是经世典法文章!胸中未藏对策,莫说一个时辱,便是两个时辰、两日,亦不过徒劳耗时尔!此子,倨傲骄狂,定然难成大器。嗯,当年……
孔愉悄悄撇眼刘璠与虞喜,暗中嘀咕:你俩皆存私心在怀,这王羲之若是于此声誉受损,王氏怪罪下来,该何人承责?嗯,我得……
思及此处,按膝而起,涩然道:“二位,容我告辞!”
刘璠眉锋一挑,问道:“敬康兄,何往?”
“如厕!”
孔愉看亦未看刘璠,挥袖疾出,衣袍下摆险些带倒囊牍,仿若真是急不可耐。
“嘿!”
刘璠目逐其离去,眉头渐渐聚锁,稍加思索,随后冷冷一笑,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便是王侃来了又如何,不过是王羲之自取其辱尔!只是,我得稍加避嫌!罢,如此亦好,便让王侃自己来予以评核。那刘浓,多半答之不出,徒留何意?且……
眉心缓放,朝着虞喜揖手道:“仲宁兄,刘璠告辞!稍后,魏叔通将至!”言罢,长身而起,未待虞喜接话,踏步直去。
“唉……”
待其走后,虞喜摇头暗叹,学馆中亦有上、中、下之分;四位坐馆王谢袁萧各一人,再下便是两位主儒博士,而这刘璠正是博士之一,其换走魏叔通……
……
君子,不重,则不威……有了!
王羲之以笔杆击案,发出“扣、扣”轻响声,卧蚕眉时皱、时舒,倏然间,眼睛猛然激亮,双眉抖挑,嘴角随之飞翘;提笔在墨池中缓搅,徐徐将笔尖润饱,左手则擒着紫檀镇纸将左伯纸捺平。
徐徐吸进一口气。
眉笑,笔落,泼墨似一点。
“瞻箦!”
褚裒行文只起了个头,便心烦意乱难以持续,皆因替刘浓暗暗捏着一把汗,等得半晌,见他尚闭着眼,只得轻轻作唤。
“嗯。”
刘浓缓缓睁开眼睛,眸子灿若星湖,微微一笑:“谢过季野,季野勿须为刘浓担心!”
褚裒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见不时有人将目光投来此地,遂朗声笑道:“瞻箦,祸兮福所依,经得此日,会稽便会尽传君之美名!”
刘浓笑道:“但求我心,别无它意,季野,落笔!”
“好个但求我心,瞻箦,落笔!”
闻言,褚裒心中烦燥荡作虚无,瞅了瞅身侧的桓温,缓缓摇了摇头,提着案上毫笔,在墨台边缘一撩。作书。
呼……
刘浓将胸中之气尽数吐出,适才闭目所思之意却愈来愈清晰明了,正了正顶上青冠,拂了拂盘着的袍摆。将毫笔缓缓斜置墨中自润,双手捺过案上左伯纸,纸纹滑中带质、极顺手感。执起紫檀镇纸,镇于两侧。
目不斜视,徐徐一笑。将好。笔已润罢。提笔,不用思,就着如潮纷绪,倾泄而出。
……
雅室外,长亭中。
谢裒与王侃对坐于案,悠然行棋。
王侃从棋壶中摸出一枚白子,半阖着眼注视盘中,捏着棋子几番欲落,终是摇头犹豫难决。
谢裒端着茶碗,嘴角斜斜一抿。笑道:“颜渊兄,盘中局势虽乱,然若是落子精准,大可安定如初矣。”
唉!话中有音啊……
王侃眉心悄然作凝,心中则渭然感叹,“啪”的一声,将子按落,缓缓抬眼注视谢裒,淡然笑道:“幼儒兄,王氏亦唯愿安定矣!”
“哦?”
谢裒将茶碗轻轻一搁。瞥了一眼棋盘,顺手落字,淡声道:“此次刁协、刘隗所为,实属恣意放浪。但凡有识之士,皆不愿其擅弄朝纲。然,此乃国事,理应以正道徐徐图之!而兵者,诡道矣,危道矣!怎可擅动!”
言语间。再落一子,隐隐逼宫。
“然也!”
王侃默然落子,心中却苦笑不已:而今,王敦族兄已不顾家族之安危,便是王导族兄亦劝解不得,数年前更是杀了王澄族兄,去岁又杀了王棱族兄,谁可劝得了他,谁尚敢劝他!罢,能与谢、袁并肩应对刁、刘,已是足矣!至于王敦族兄,想来一年半载尚不会妄行。导兄,侃弟亦竭力而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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