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一个稽首,言道:“小郎君身姿不凡,定不是那等奸宵流民,怎可上得枷索。请小郎君上车,小人同你一起去见过府君,一切,自有待府君定夺。如何?”
长得好看,是有优势的。
这,便是晋时!这,便是门阀制度下的评合标准!就连一个下等差役,都知道以风范而评人、定人。
对此,刘浓深有感触,跨上牛车。在刘訚的吆喝下,牛车再起,车后则跟着一队差役,不像是去拿人,倒像是在保驾护航。
在他们刚刚走后,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几辆牛车也开始蹄它。牛中的郗鉴抚着三寸短须,赞道:“果真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如此小小的年纪,便能以风仪折人。长大后,岂不了得!”
左右一思,突然眼晴一亮,也不知他想到了啥,竟将那短须扯断了几根,都毫不知觉。
半天,他在车中大赞:“妙哉!”
……
与此同时,在呈环而围的石头城中。一个年约十六七,身着儒服的青年俊彦正斜倚在一株梅花树下,欲寐未寐。在他的身旁侍着两个美婢,一个提着小壶正往石桌上斟酒,一个挥着小团扇正给他赶苍蝇。
忽地,那挥扇的美婢慢了一丝,让一只苍蝇飞到了他的嘴边,又跳上了他的鼻子,他猛地一惊,从树下窜起来。叫道:“有了!”
斟酒的婢儿抿嘴而笑:“府君又有什么了?”
青年俊彦不悦的道:“都说了,别叫我府君,要叫我朱郎君。”
“哦,朱郎君!”
两个美婢对眼一笑,娇声而齐答。青年俊彦不以为意,起身开始徘徊,转着那梅花树走来走去,立定,笑道:“上回,东山雅集,王公出那题,我没答出来,让贺小三嘲笑了这许久。我如今思到一题,定能难住他!”
说着,他便提起树下的木屐,赤着脚就往外奔。两个婢儿叫道:“朱郎君,朱郎君莫走,刚才听见有人讼鼓,一会恐怕要过堂!”
“过堂……”
青年俊彦听得一顿,立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喃喃地道:“对哦,如果是士族子弟,一会还要过堂。也罢,等下了职,我再去羞辱贺小三。”
石头城,县公署之外,那个贼眉鼠眼的庄丁正在翘首张望,而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则面带喜色,得意洋洋,他是张恺的弟弟张憦。
不错,一箭双雕。
张恺其实也是早年北地而来的流民,正遇兵马混乱,路上得遇倒尸有财,从而过江经商发家,家未成族,只有他这个弟弟。张恺一死,财物自是他来继承。而那流民女妇亦长得极美,真是我见犹怜,要是再让其婉转承欢……
想到这儿,这厮便觉身心一阵火烫,恨不得立即便将那碍手碍脚的小东西弄死。他几日前便已四处探明,这户北人还没有注籍,小东西拜会过不少的人物,却无人理睬。一个破落的士族,还想翻出他的手心?
况且,他还有县丞做内应。
第九章针锋相对
石头城为三国孙权所筑,呈环形,合围层叠绕上山巅。城池虎踞于涛涛江水之侧,扼守着江东险要门户,又能北望中原。
正阳之光,披在那以坚石垒就的军事要塞四方,浑似为其渡了一层金。一辆牛车蹄它而来,守门的城卫上前欲拦,车后的差役反倒几个快步,拉住那城卫一阵低语。车上的车夫淡然一笑,举手扬鞭,牛车再度启行。
路呈斜坡,牛车一路迎着阳光,绕着曲肠,直奔山颠。
庄丁在高处看见了宛延而上的牛车,向身旁的主子禀报。主子等得虽不久,却心生烦燥不耐,嘿嘿一笑,挥着宽袖,踏着木屐便进了县公署。
不多时,牛车便至,车夫携着小郎君落定。那小郎君整了整冠,略略适应了那稍显刺眼的阳光,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抬头一观。
“石头城!”
三个笔锋苍劲的大字凸现于眼,署名:孙仲谋。
“你在此安待。”刘浓没有心情去细观孙权的真迹,吩咐着刘訚,言语低缓,朝着他又轻轻的点了点头。
刘訚道:“小郎君若遇不谐,且呼喝一声。”
“嗯。”
刘浓轻声而应,把门口两侧差役掠了一眼,暗吸一口气,撩起袍角下摆,昂首挺胸,正视不斜,随着领头差役跨入门中。他和刘訚早已定计,若是那张恺之弟与人窜通欲强行不轨,无计可施之时,便由刘訚持卫玠名刺而入。
进门之后,是两排翠柳夹道,道上尽铺青石,刘浓摆着左右风袖,徐徐而行,木屐踏石之声稳而不乱。
来到正堂,见得堂中跪伏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颇是华丽的儒服,屁股高高的撅起,露出了脚下的青袜木屐。儒服应以清雅而素魂,这般不类不伦的打扮,真是画虎不成反成犬。这,应该就是那张恺之弟了。
“把人带进来!”
堂中传来一声轻喝,在堂案右侧坐着一个人,着县丞打扮,是个年约三十有许的中年男人。面色微黑,唇薄眉厉,倒是有股子不怒自威。
差役从堂中奔出,歉然的低着首。刘浓也不为难他,微微一笑,随着那差役摇进了堂中,端端的按着双膝跪坐,而不是跪伏。
县丞张芳喝道:“为何不跪?”
刘浓朝着县丞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士族子弟,上不跪大人,下不倾庶民。只跪天地与父母,县丞何惊?”
自汉开国之君刘邦以来,便对世家精英子弟极是忧厚,百官上朝都无须向天子跪拜。到了魏晋时期,世家更是自重身份,这县丞只是个八品浊史,非是太子洗马、中书舍人那等清官,一般都是由庶族寒门子弟充任,刘浓当然不会向他下跪。
“哦,士族子弟。”
县丞张芳身子略微后仰,把那还低着头的张憦一扫,说道:“堂下张憦,你讼告的是流民,还是士族?”
张憦赶紧抬头,指着刘浓,大声道:“回禀张县丞,这小童不是士族,只是南逃而来的流民,租赁了我家庄院居住。我家兄长前去催租,他冒充士族,命下人将我阿兄活活打死,请县丞为小民做主啊……”
他的声音拖得又尖又厉,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乱甩,好像含着满腹的心伤。
“休得喧哗!”
张芳沉声而喝,摸着光凸凸的下巴,漫声说道:“既是流民,见了本县丞为何不跪?且又冒充士族罪上加罪,小小孩童便如此胆大妄为,纵仆行凶伤人致命。年虽幼小,但法不容情,暂且收监。徐节何在?”
差役头一脸的惊疑,事关士族,府君还没过问就要收监,大有不妥啊,奈何县官不如现管,这拿人也在县丞的职责之内。
他只好上前,嗡声答道:“徐节在此!”
张芳道:“命你速速前去,将其家人家仆一并带来,不得有误!”
“诺!”
刘浓一直旁观着那县丞发号施令,并未作声,心中一声冷笑:那厮弑兄栽脏于我,敢如此张狂,原来是有你这个悬丞做为依仗。而你这县丞不问清红皂白,便想将此案速决,应该是惧我以前身份,怕牵连出节外生枝。
“且慢!”
刘浓按膝而起,直直的站起身子,抖了抖衣袍,正了正青冠,缓声说道:“县丞为何只凭一面之辞,便确定刘浓不是士族?”
“据本县丞所知……”
“好个据本县丞所知!”
刘浓一声大喝,踏前三步,从来拿他的两个差役中穿身而过,指着那县丞喝道:“敢问县丞,前后不过个半时辰,事发如此突然,你既不是主薄,也不是典史,如何便知刘浓并非士族子弟?莫非,你事先便将刘某内情查过?刘某若是流民,混杂于芒,不过沧海一粟,竟蒙县丞如此看顾。莫非,县丞与我有旧?既不是有旧,那刘某倒想问问县丞,此翻意欲何为?莫非,意欲与小人一起谋我年幼无知乎……”
说完,他昂身挺立、面呈怒色,并不与其纠缠张恺到底是谁所杀。
而他这翻锵锵之喝,顿时将堂中一干差役和那县丞以及张恺之弟镇住。南渡而来的人家,鱼龙混杂在一起,谁又能轻易的辩清他的根脚!那些差役们更是面面而窥,刘浓此言有理有据,将事情分析得点滴不露。一个天大的阴谋,就在那三个莫非中,一点一点的衔接在一起。张恺,或许真的是其弟和县丞……
一语之失,便溃之千里。
张芳大惊失色,再也坐不住,长身而起,喝道:“冒充士族,纵仆行凶,竟还敢咆哮于本县丞面前,左右何在,还不于我拿下!”
“栽脏嫁祸,凶顽无耻。夫欲张狂,天地,使其灭亡!”
刘浓冷冷一笑,负手而立。
差役们见了他的风度姿仪,听了他的话本就生疑,怎敢再行擒拿。县丞和那张憦作死,想污蔑欺凌士家子弟,他们可不傻,犯不着陪他俩一起送命。便有那聪慧的,悄悄的迈入后堂,想要去报知府君,却迎头瞧见一个身着对襟宽服男子,正在暗中俨笑。
“嘘!”
宽服男子伸指靠了靠嘴,穿出后堂,行向堂前,人未至,声先闻:“好个夫欲张狂,天地使其灭亡。敢问,何为张狂?”
总算把你引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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