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明楼拿起大信封,只见上面用楷体写着“明楼兄启”四个字。看到这四个字,脸色突然变得舒展了许多。他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楷体字,代表一切顺利;写兄启,代表“粉碎计划”正式启动。如写弟启,则代表暂停一切计划。这种最原始的传统间谍做派,其实是最安全的。
明楼看也没看,拿出打火机就在明镜面前焚毁了这封信。
“你都不拆吗?”明镜不动声色地问。
“姐姐不是已经替我拆看过了吗?”明楼不温不火地答。
明镜冷笑:“你在我面前炫耀什么?炫耀你手段高明?”
“不敢。”明楼带了几分含蓄地笑,“大姐这次在苏州历险,一定是事出有因,否则断不会无缘无故走到军火黑市去,不妨开门见山。”
“明长官不愧是明长官,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明镜也冷笑回道,“既然这样,我就直言无碍了。我想借你的东风,搭上一班顺风车。”
明楼知道她什么意思,说道:“此次参加‘和平大会’的专员们,的确要乘坐一趟专列从上海至南京。不过,这趟专列的安全保卫工作,已经升至绝密等级。”
明镜一愣:“是专列,不是邮轮吗?”
明楼笑笑:“我们的保密工作真的很差劲。”
明镜不说话,只是望了他一眼。
“幸亏我买了个双保险。”明楼看着姐姐继续道,“这趟专列除了参会人员、日本宪兵、特工组成的安保人员,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算是警告?”
“不,忠告!网已经撒开了,所有局面和情势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控制的。这是一次极端危险的旅程,一辆开往‘死亡’的末班车。这班顺风车,您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这是我给您的最终答案。除此之外,我不得不佩服大姐您的情报来源,的确可靠,而且有效率。”
“我只需要两张车票而已,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两张车票,足以把我和你送上断头台!”明楼的声音不重,但是话说得很重。
“你是怕我暴露了,你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对,不是怕你暴露,是铁定暴露!”明楼说,“我自己撒下的网,布下的局,我最清楚它的软肋在哪里,它的厉害在哪里。从车票上做文章,铁定死得很难看。”
“看起来,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我们要换一个方式谈。”明镜站起来要走,又被明楼拉住。
“姐姐,我们必须得谈!”
“谈什么?”
“我有求于您,请您坐下。”明楼说。
仿佛一场对立营垒间的折中,明楼言辞恳切,不似惺惺作态。明镜忍了气,重新坐下,倒想听他说些什么。
“大姐,您只是怀着自由、民主、平等,甚至暴力革命的手段,以期实现您学生时代的共产主义理想,不,不是理想,是梦想。”明楼揣测着,“大姐,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梦想革命家,或者说是冒险家,对,冒险家更为形象。”
明镜不说话只是紧盯着他,如果是在以前,她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明楼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一次,明楼像是有备而来,仿佛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炸毁一辆满载侵略者及汉奸的专列,需要的是精明的安排、智慧的指挥,而绝对不是冒险。”
“你要炸毁它!”明镜的神态大为好转,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大姐。首先……”明楼强调了一下,“首先,我们是一家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往亲近的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弟;其次,我们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共是同盟。现在是两党合作时期,我需要姐姐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樱花号’专列非炸不可,这个‘死亡’任务,您就交给我来部署、安排吧。”
话音刚落,明镜伸手抚摸着明楼清瘦的面颊,忍住了自己心底的酸楚,叹道:“父亲临终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明楼就交给你了,你让他好好读书,做一个纯粹的学者。’我答应了父亲,可我食言了。”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了明楼的手背上。
明楼单屈一膝,半跪下来:“姐姐,我向您保证,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回巴黎教书,做回自己,做一个本分、简单的学者。娶妻生子,好好生活,我答应您,只要我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明镜突然抬手一记耳光打在明楼的脸上。打得明楼身子一倾,顿悟到自己说了最不应该在明镜面前说的一句真话。
“你必须活着!”明镜声音里有嗔怒也有关爱,“以后在我面前,不准再说这种话。”
明楼低下头:“是。”
“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明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问道。
“我需要炸药。”
“说什么?”明镜突然站起身。
明楼也站起来,重复道:“我需要大姐为我提供炸药。”
“你不觉得荒唐吗?重庆政府连这点军费都要节约吗?”
“现在局势非常紧张,我们的炸药一时半会儿不能到位。我虽说是新政府的要员,可是不论我是明目张胆还是拐弯抹角地索取军火,都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是有军火,但是,我的军火不在上海。”
“我知道,在苏州。”
“你!”明镜气急道,“我真该庆幸你是我兄弟,不然我早死了,是吗?明长官!”
“大姐息怒。我知道大姐经营药品、军火已非一时一日,您经常光顾黑市,也是想为前线出力。明楼走到这一步,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紧跟着就是深深一鞠躬,“我代表重庆政府谢谢您。”
明镜没有想到明楼会对自己深鞠一躬,而这句话也让她对弟弟的真实身份得到了确认,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但明镜还是表现出一副冰冷面孔:“逼我上梁山。”
“恕我不敬,明楼当不起这一个‘逼’字,大姐您也当不起‘被迫’二字。此为国事!
我等自当殚精竭虑,忠勇向前。自古来,国事为重。”
一语千钧,极有分量。
明楼垂首侍立,刻意将姿态低到尘埃中去。
明镜第一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从口袋里掏出仓库钥匙:“好吧,我答应你。”说着,把钥匙放在了茶几上。
“谢谢大姐。”
明楼伸手来拿钥匙,明镜突然按住他的手:“有言在先,你要是敢骗我?”
“还是那句话,明楼愿……”他想说“死在姐姐枪口之下”,可是,想到刚刚那一巴掌,把话吞回去了,“明楼任凭姐姐处置。”
听到明楼这句话,明镜慢慢松开手,看着他把钥匙揣进怀里。
“车票当真拿不到?”明镜犹不死心。
“决计拿不到。”
“你们的人怎么上去?”
“我只提供行车路线、开车时间及到站时间,其余的工作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我该问的。”明楼明确地暗示道。
“那好,我们也需要一份同样的专列行程表。”明镜问,“你不会拒绝吧?”
“当然,乐意效劳。”说着便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密写信封交给明镜。
“你可真够有心的。”明镜挖苦了一句,“啪”地收了信封。
“小弟从没有一枝独秀的野心。”
“好,骂得好。”
“姐姐大量,总归要心疼弟弟。”
“我倒想心疼来着,就怕农夫遇见蛇,到头来反被蛇咬一口。”
明镜提到一个“蛇”字,明楼的脸色很奇怪,无奈地笑笑。
“苏州?”明镜说,“不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就送他们去天堂开‘和平大会’吧。”
“战场摆开……八仙过海吧。”明楼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这样结束了姐弟间第一次并肩协作的国共和谈。
很快,明楼就安排阿诚去了苏州。
阿诚把从苏州取回的两箱货物放进一家农舍,从仓库走出来时正好看到阿六嫂在大树底下喂狗,便笑容满面地打了声招呼。
阿六嫂问:“这就回去了?”
“是。”阿诚答话。
“问大小姐好。”
阿诚客气道:“好的。”
说话间,阿诚看到远处坟茔似乎有飞旋的纸灰在半空中打着旋,侧身对阿六嫂狐疑地问道:“阿六嫂,有人去老宅了吗?”
“没有。”
“哦,最近有人来上坟吗?”
“没有。”阿六嫂抬头看看阿诚,又看看远处,笑起来,“别疑神疑鬼,半夜里磷火还旺着呢。那地界,风大,没事还卷起三层灰,昨大半夜里,还有人哭呢。”
“夜里有人哭?”听到阿六嫂这样说,阿诚更加奇怪。
“可不。”阿六嫂道,“有些穷人家买不起坟地,夜半三更地把人埋到山里,就隔着咱府上的坟四、五亩地。阿六寻思着,人家也是没办法,何况这坟里埋的也不是咱明家的正宗主子,说白了,也就是大小姐的恩人。”
“不仅是大小姐的恩人,也是小少爷的亲娘。”阿诚纠正了一下,“还是多注意一点吧,毕竟这里还有大小姐存放的货呢。”
“这是自然,我们当心着呢。”阿六嫂应着声,转移话题道,“阿诚,听说你娘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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