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海螺嫂急了：“苏医生，我刚才明明听他哼秧歌调来着！”
　　苏菲娜将信将疑：“他人一醒就哼秧歌调，这可能吗？你是不是听错了？”
　　海螺嫂告诉苏医生他是个秧歌疯子，平时疯疯癫癫的，除了爱唱秧歌，别的啥都不会。苏菲娜笑笑：“海螺嫂，我刚才说了，可能你听错了，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怎么可能醒了就哼秧歌调呢？”
　　海螺嫂见苏菲娜不信，趴在秧歌疯子耳边就唱：
　　咱的天，咱的地，
　　咱的秧歌咱的戏……
　　不料，秧歌疯子听了，很快蠕动嘴唇，接着哼起来：
　　上山咱就唱山歌，
　　下海咱就喊号子……
　　秧歌疯子哼着哼着就睁开了眼，他一见海螺嫂和自己对唱，不由得一阵狂喜，忽地坐起半个身子，挥舞着双手，胡乱打起节拍来唱道：
　　锅碗瓢盆谱成曲，
　　酸甜苦辣填作词。
　　演自己来唱自己，
　　人生就是一台戏！
　　苏菲娜简直惊呆了，她一把抓住秧歌疯子的手腕就给他号脉，边号脉边对海螺嫂和围上来的其他伤员说：“这真是天大的奇迹，一曲秧歌唤醒了他！”
　　一曲秧歌不但唤醒了秧歌疯子，还唤醒了虎头湾的穷苦百姓。隐藏在赵家大院的赵家子弟将赵大橹围拢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叫不停。
　　这个说：“赵大橹，你今儿个真争气了，把小鬼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个说：“打小鬼子没用上你给咱的枪，听你羞辱王八蛋们也过瘾！”
　　赵大橹自豪地说：“赵家三老太爷死了，族长当了汉奸，九老爷逞强一回，坐两天牢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头了。现如今咱手里有了枪，今后打鬼子就靠兄弟们了！”
　　而此时此刻，老斧头心里的烈火却烧得正旺。他反剪双手，在捻匠铺走来走去，边走边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场秧歌唱得好啊！海猫同志，你不是想要虎头湾的人心吗？有了，全都有了！看着小鬼子出丑，大伙儿高兴，真高兴啊！”
　　海猫一瓢冷水泼来：“高兴？恐怕今儿夜里就高兴不起来了。”
　　老斧头一愣：“咋了？”
　　海猫摇着头：“你想啊，日本人占领东北好几年了，今天来了那么多日本兵，就没一个人听得懂咱们唱的是啥？那藤田老鬼子一旦知道咱们一直在骂他，能善罢甘休吗？所以，今天夜里我们必须动员大伙儿撤离虎头湾！”
　　老斧头说：“撤离？都谁撤呀？”
　　海猫不假思索：“全体撤离，虎头湾所有的人，连老带少，有一个算一个！”
　　老斧头说：“啊？这么多人，往哪儿撤啊？”
　　海猫似乎早有打算：“那是后招，先撤出去再说，你负责通知赵家，我这就去找吴乾坤商量，明天天亮之前虎头湾一个人都不许剩！”
　　海猫来到吴家客厅，一见吴乾坤抱拳就说：“吴家族长，您今天能以大局为重，真可谓大英雄！”
　　吴乾坤板着脸：“狗屁！要不是你小子，我倒是真想当一回英雄！”
　　海猫说：“此话差矣，您要是真掏出枪来毙了吴江海，杀了藤田，您就不是英雄了，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吴乾坤自知理亏：“是英雄是罪人不是由你说了算！说正事，找我干吗？”
　　“按那天咱们已经商量好的计划，老太太入土为安后，您该带着族人们撤出虎头湾了。”
　　吴乾坤大喊：“往哪儿撤啊？实话告诉你，那天你说的那些狗屁计策我根本没往心里记，虎头湾是老祖宗留下的，我能撤吗？我撤了，让给小鬼子？身为一族之长我对得起祖宗吗？哼！你小子要是怕了，就赶紧滚蛋！姓赵的要是怕小鬼子更好，也让他们滚蛋！我吴乾坤带着族人就守在虎头湾不走了！”
　　“您要真守在虎头湾，那我得算算您的实力。吴姓乡勇厉害，远近闻名，为了防海盗，您平时就养着几十条枪。这回，为了杀鬼子，您又置办了三十支短枪，这我都知道，现在您手上最少得有一百条枪了吧？”
　　吴乾坤一脸的傲慢：“那是！牛皮不是吹的，我吴姓男丁个个从小练武，有这一百条枪，我还守不住个虎头湾？”
　　海猫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好，这下赵洪胜可高兴了。”
　　吴乾坤大喝：“你说什么？你给我站住！”
　　海猫转过身来：“吴家族长，您想想，日本人受了戏弄，能不来报复？他们找到赵洪胜，赵洪胜会怎么说？他肯定会添油加醋，巴不得借日本人的手灭了吴家！是，您有一百条枪，可您都是什么枪？日本人用的是什么枪？他们还有大炮、坦克、飞机，能从天上往下扔炸弹！咱们骂的藤田老鬼子，手下能调动的部队你知道有多少人吗？三五千都不止。您觉得以您的实力能守住虎头湾吗？”
　　吴乾坤眉宇间忽明忽暗，阴晴不定。海猫趁机又劝：“吴家族长，你们吴赵两家斗了几百年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倒是赵洪胜梦寐以求的。您是明白人，个中原因还用我说吗？”
　　吴乾坤埋怨道：“都是你逞能，如果不唱秧歌，哪会有今天？”
　　“不唱秧歌？那若云小姐被关在监狱可就回不来……要不，您再仔细想想？那天我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把怎么排兵布阵，怎么以不变应万变，从头至尾都给您讲了呀！您要是真忘了，我再说一遍。”
　　吴乾坤不耐烦地说：“去！什么排兵布阵，什么以不变应万变，你以为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啊？我带人撤出虎头湾，鬼子来寻仇见不着人，放火烧房子怎么办？烧光了房子，我吴姓族人住哪儿？吃什么？喝西北风都没地儿刮！”
　　海猫淡淡地一笑：“只要人活着，住哪儿吃什么都是小事，不是吗？我海猫从小跟着瞎婆婆要饭，从来没有过家，不也长这么大？再说了，您也得替若云小姐想一想，她是您闺女，您最了解她的性子，您要是不撤，她会走吗？您带着一百条枪守住虎头湾还好，万一守不住，咱们大老爷们儿都无所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可若云小姐落在小鬼子手里会怎么样？”
　　吴乾坤心如刀绞，突然打断海猫的话：“行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我就说一句！”海猫神情严肃，“你们撤出虎头湾，我一个人留下！”
　　吴乾坤大叫：“你一个人留下来？一个人给鬼子唱空城计？这也太悬了！不行，我不同意，要撤一起撤！”
　　海猫耐心地说：“吴家族长，你甭着急，听我慢慢说嘛！”
　　吴乾坤眉一扬，头直摇：“不听不听，我不听！我知道你小子嘴皮子溜，可小鬼子压根不会听你的，他们会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的！虽说你是个孽障，可你爹娘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也早就想让你认祖归宗了，你既然姓吴，你就是我吴姓族人了，我绝不能让我的族人留下来冒这个险！”
　　“认祖归宗？多谢吴家族长，我爹他老人家要是听到，肯定高兴。”海猫义正词严，“可我不仅是吴家族人，我还是一名共产党的八路军战士！”
　　“你少来这一套，这是虎头湾，你得听我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这么定了！”吴乾坤说罢，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海猫。
　　海猫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吴家族长，真要说起来，我一个人留在虎头湾，是有点儿冒险，可是我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若云小姐啊！”
　　吴乾坤惊问：“你说什么？”
　　海猫假装难以启齿的样子说：“吴家族长，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承蒙您看得上我，小姐也……看上我了。可我不识抬举，没答应婚事，其实……不是我不想答应，是我不敢答应。我们的队伍有规定。像我这样没立功的不让娶媳妇，所以，我想了，就算冒险，我也要拼上一回。因为这样我可以立功了，立了功上面就会论功行赏，我和若云小姐的婚事，就能被批准了！”海猫说罢便低下了头，因为怕被吴乾坤看出自己撒谎，所以他又急忙转移话题说：“对了，吴家族长，今天出殡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着若云小姐啊？”
　　话音未落，吴若云从地道口钻出来，张开双臂扑到吴乾坤怀里。其实，吴若云早就醒了，她觉得头晕，便在地道口歇了一会儿，正好听到了海猫和吴乾坤的谈话。吴若云不愿和海猫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好在吴乾坤怀里流着眼泪说：“爹，我怎么觉得有好多天没见您了？头还老晕乎，我这是咋了呀？”
　　吴乾坤急忙咳嗽一声，示意吴若云有些事情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也答非所问：“若云啊，你奶奶已经下葬了，顺顺当当，都挺好！我听槐花说，你这几天着急上火，一直没睡好觉，就没让她叫你。出殡这种事女孩子本来就不能去，爹就让你在家好好睡了一觉。”
　　海猫看看吴若云，又看看吴乾坤，发现这父女二人有意避着自己，便知趣地说：“吴家族长，那件事就按咱俩说的办。若云大小姐，我这里就先告退了。”
　　海猫说着，转身便走。吴若云想叫住他，可是纵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总也难以开口，只好含情脉脉地目送海猫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