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亲自致谢送出门去,临了客套地赞了一句:“大师的弟子果真书法深湛,非同小可,还请留在府上盘桓数日,孤也好有些讨教。”
面对杨广如此关照,智顗自然乐得应承,合十再宣佛号,并叮嘱杨广也要注意开解萧妃、厘清心病所在,好让萧妃真心忏悔,求得佛祖施恩开释——智顗自然是真心相信虔心经忏是可以解脱苦厄的;但是也知道心病还要心药医,如果萧妃心结不解,最后病体缠绵,多少也是砸了他智顗的招牌。
杨广对此自然是微笑应承不提,送走智顗后,径自回到内院。
……
“恰才诊病时大师所言,爱妃也听见了。孤观爱妃神色,相信大师所言纵然不是全中,却也相去不远,可是如此么?”
一回到萧妃养病之处,杨广重新捡起刚才被智顗提起的那个话头,借着医嘱旁敲侧击。萧妃也心知自己和夫君成婚十余载,只要夫君得人提点,留了心,断没有看不出自己有心事的。既然如此,隐瞒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王所料不错……臣妾确实这一两年来,心绪不宁,常常不安,这才日渐茹素清修,以求安心。”
“想不到你我夫妻一场,十有余年,居然到了如今还未曾到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程度,真是可悲可叹!”杨广知道萧妃今天肯定是必须坦白了,可是终究没想到萧妃一点都不忸怩作态,第一句话就直陈隐情,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去,感慨之余,竟然微有泫然欲涕之状。略微调整了一番情绪,才呢喃续说:
“爱妃有什么可担忧的?孤居江都,已七八年,抚慰地方,无有差错,父皇母后面前也毫无不满,王兄也鞭长莫及——孤与爱妃,在此安养,有何可忧虑之处?”
“可是臣妾看到的,是大王不甘于现状,励精图治整顿江南的同时,无日不思以整顿江南之功绩,证明自己才具品行高于太子!”萧妃一改柔弱之态,打断了杨广的言语,把这句多年都不敢说的言语说了出来,这句话,虽然杨广身边的人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人敢挑明了。
杨广呆若木鸡,他想不通在这种事上,他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和他一条心?在那一刹那,他居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似乎被世人背叛时才会发出的冷厉目光。
“爱妃不赞成孤这么做么?这件事情,不是我仁义就行的,是躲不过去的!远的不说,便是数日之前,孤便接到消息,说是有内外侯官在京师告举并州总管、秦王杨俊诸般不法事宜;眼下虽然三弟的处置意见还没有下来,但是很显然,这桩事情该是谁动的手?如果孤和三弟一样行为不检,今日又能幸免么?”
“大王多虑了,臣妾并不是阻挠大王谋大事之意!大王要干什么,臣妾当然是无所不可。可是这种大事,终究是万分凶险,自古亲王若是对大位动了心思,做了绸缪,最终不能得手的,又有几人善终?臣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本无可惋惜之处。可是我萧氏一门,自前梁纳土归降大隋,宗族满门俱在大兴,身份敏感,不比秦王、汉王妻族。
况且大王如今还屡以笼络南士人心以为政绩,若是大王略有举动触怒了太子,亦或是有谗臣讦言于陛下面前,臣妾满门,岂非……臣妾并非阻挠大王,只是日夜忧思,唯恐因为臣妾害了家人,这才郁结至今,日日茹素暗祈,略有肝胆伤摧——今日明言如此,也并非有阻却大王之意,只恐不说出来,大王再另有猜疑,反为不美,请大王恕臣妾狐疑之罪!”
两滴不甘的泪水,从杨广的眼角滑落,平静了几秒钟后,“砰”地一声闷响,杨广一拳砸在床前矮几上。世人但凡有做到亲王郡王级别身份的,哪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妻族?哪个就藩的时候,不能大笔一挥把老婆的娘家人都带到藩镇安置妥当?可是,世上偏偏就他杨广一个人,身为亲王,还是不能这般优待自己的妻族。
原因无他,谁让他老婆是前朝皇族呢。谁让他的大舅子,名义上是一个退位了的皇帝呢?谁让他的一群小舅子——也就是他老婆的四哥、六弟、七弟——十几年前的时候,都还顶着一堆“西梁亲王”的头衔呢?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辈子被留在京城大兴的,如果出了京城,他父皇会不放心。
既然如此,若是他杨广在扬州大搞平定南方的政绩,触怒了太子,他老婆的家人身在对方的势力范围,肯定是刀俎之下的鱼肉了。
“这件事上,是孤对不起爱妃。不过太子沉溺酒色奢侈,无心大事,不受宠于父皇母后已久。而且孤只求立功、立德,让父皇母后自行裁处,并无丝毫把柄,莒国公等又有什么危险呢?”
“大王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心中自发忧虑,不可抑制,也并非臣妾蓄意如此。从此往后,臣妾自会注意保养身子,不令大王担心……”
萧妃说着,语气越来越低迷,浑如受迫害妄想症之人念及伤心之处一般,无法抑制自己的莫名悲痛。杨广对此也是束手无策,知道自己的妻子素来有些近乎自虐的自责,往往把家人的一些遭遇往自己身上揽过错,这种事情,却是无从劝解的。
果然,萧妃停止饮泣之后,缓缓诉说起自己自小的一些遭遇,这些言语,其实多年来杨广已经听过两三次了。
“三吴风俗,女子生于二月者,于父母不吉。臣妾昔年生于二月,便被生父继养于六叔,不及半载,继父继母暴病猝薨,又转继于母舅……臣妾当时不满周岁,何曾记事,还是后来养父言及,才知晓幼年时境遇。
臣妾出阁那年,朝廷遣天使至江陵求亲。萧氏诸姊妹均卜筮不吉,唯有臣妾与大王相契合。然臣妾远嫁后不过三四年间,江陵变故……都是臣妾这个不祥之人,害了他们……”
这番话让外人听,肯定是听不懂的,但是杨广对语境很了解,而且听过几次了,多是大同小异,自然不存在问题。
萧妃的意思,无非也是自责自己是对娘家萧氏不祥之人。第一任继父继母,也就是六叔萧岌夫妇,就是收养了她后暴毙的。第二任继父萧岩虽然不是暴毙,是因为西梁纳土归降隋朝时不愿归降,反而向南投降陈朝,导致了后续的悲剧。
可是已经背上了心理包袱的萧妃,多年来一直对这件事情深深自责——不然,西梁“和平演变、纳土归隋”的时候,为何其他各支支脉都得了个好结局,唯有自己的继父萧岩这一脉,落得个行差踏错,被灭得断子绝孙的下场呢?
“萧岩自是萧岩,爱妃自是爱妃,故梁宗族其余人等并无异心,朝廷怎会对不起他们?听孤一句,不要再想那些了!好生养病才是道理。孤的事情,自会拿捏分寸,不会出格连累到旁人的。这几天,让颖儿多陪陪你,散散心,好好吃药。”
第九章宿命的相认
萧妃的心病所在,自然是不能原模原样告诉智顗大师的。杨广略微修饰了一番之后,才改头换面地去掉了不合适的内容,再让智顗大师斟酌损益了药方,并且按照原计划主持经忏,日夜祝祷。
自八月初七日起,扬州城北的栖灵寺内,便连着开了三五日**会,摆的是法华宗最正宗的金光明忏,寺内日夕香烟缭绕。智顗亲自带着十名弟子,轮流诵经。连杨广在内,也曾亲临两次,布施供奉。
晋王府内,几天药食疗补调理之下,萧妃的症状明显缓解了不少,黄疸迹象也日渐消退。加上心病略略得到了开解,一身原本枯涩发黄的肌肤,又恢复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妖娆之态。
……
这日晚间,萧妃用过晚膳照例早早躺在榻上歇息;该服药时,一个十一二岁的乖巧萝莉亲自带着几个年长一些的仆妇,前来服侍萧妃服药。
那些仆妇都是比萧妃还要年长不少,并且容色丑陋。
以杨广的身份,想用年轻漂亮的侍女,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度。而晋王府上的侍女之所以又老又丑,自然是有原因的。
六年前,也就是开皇十一年的时候,杨广当时正在江南主持平叛陈地各路反隋兵马;在京城大兴,却发生了一桩变故:杨广的兄长,也就是太子杨勇,因为宠幸妾侍云氏,而且多蓄宠姬,导致杨勇的原配太子妃元氏因心病抑郁而亡。
若是寻常太子死个老婆也就罢了,根本不是大事。奈何,杨勇的母亲,也就是皇后独孤伽罗,是个出了名的要求男人对老婆好的女强人。就连隋文帝杨坚,都被独孤皇后用妻管严塑造成了模范老公——身为皇帝,杨坚的所有子女,都是独孤皇后所生,与皇后感情甚笃,“生平无异出之子女”。
独孤皇后独宠后宫久了,难免醋性大,不仅要求自己的丈夫忠贞,还爱给全天下的原配打抱不平。于是,听说自己亲自给大儿子挑的中意儿媳,居然被大儿子和小三联手气死了,这还了得?
就这一桩事故,导致独孤皇后把杨勇叫去痛骂了好几天,还字字诛心地影射元妃肯定是被杨勇和小三云氏合谋害死的,从此便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幸好杨坚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彻底否定杨勇,才没有酿成废立之事。但是经此一事,至少母系那边的宠爱,已经彻底从杨勇这边倒向了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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