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天急得原地朝上跳,脖子伸长如鸭,耳朵下的筋脉扯得老长,“队长,人家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你还要忍?”
陈叫山单手举枪,牙根狠狠咬着,好似牙齿间纵是咬合着一截铁丝,此刻亦要被咬断,下巴凸起如岩峰,眼光中充满了愤怒,自眸子中喷射出的光芒,如火,熊熊燃烧,吐出了火舌……
侯今春见众人都在场,愈发有恃无恐,嚣张无忌,索性伸手握住枪管,目光如钢针,冷冷刺来,“我侯今春在卢家多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卢家的事儿,我问心无愧,天地作证……你陈叫山才来了几天,你就想着发卢家的财,发年馑财,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兄弟情义,蒙蔽众人……告诉你,只要我侯今春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陈叫山为非作歹!陈叫山,有种你现在就打死我,来呀”
陈叫山的牙根渐渐松开了,鼻孔缓缓吸气,眼睛朝天上看去……
天空一片铅灰之色,云朵似吸水而饱的丝团,暗暗流动着,推移着,酝酿着雨水。这寻常看来近于压抑的天象,于这干旱年馑刚刚变改转换的日子,却是最令人欣然:土地有雨水灌溉,不再焦渴,万物皆宜生长,田里有苗,地里有菜,江河奔流,青山披翠,平川沃野,一绿万里……
苍穹悠悠,旋转着时空的恍惚之感……多少在年馑中饿死的人,肉身已在黄土下腐朽,白骨随尘,终了地下,而其魂灵,飞升于九天之上了么?爹、娘、妹妹,还有先于他们而去的爷爷、奶奶,更先于他们的曾祖父陈大脑兮,陈家的列祖列宗……此际里,有那殷切的眼神,有那一张张的笑脸,叮嘱或叮咛,顾盼与审视,都正在云朵之间存在着么?
年馑过去了,故人却永不再来……
我陈叫山苟活至今,现在尚能站立在天地之间,呼吸这尘世的空气,远去的亲人,将生之希望,拴系在我身上,我一路奔波,九死一生,逃难至乐州,为解天困,不顾生死之险,毅然决绝,将那湫水取回……这在告慰逝去的亲人,回示以飨他们的在天之灵么?还是为普天之下,所有盼着下雨,盼着有好日子过的人们,争取着哪怕一线之希望?或者,以无畏和热血,来回报卢家的知遇之恩?又或者,真是我陈叫山好大喜功,愿出风头,以取湫来树立威望,独占鳌头,以此增加别人对我仰视的高度么?
“陈叫山,你怕了吗?”侯今春目光之间,多有鄙夷与质疑,“你今天不说出你私藏的红椿木在哪里,我侯今春就是拼上这一百来斤,也要与你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哈……”陈叫山仰天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好吧,侯帮主,既然你这么说,我陈叫山不想再辩解什么了……”陈叫山收了笑容,仰首望天,“我陈叫山吃着卢家的饭,穿着卢家的衣,用着卢家的东西,使着卢家的钱,只有我陈叫山对不住卢家,卢家没有对不住我一分一毫!当今乱世,又遭遇年馑,恰是我这等勇莽之人,逞武扬威之际会,借着取湫,扬我陈叫山之名,出我陈叫山之风头……”
夫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在陈叫山背后,虽只可望见陈叫山的背影,看不见陈叫山的表情,但陈叫山的话语,犹然听清,句句在耳。[]夫人仰头看向天去,眼睛中亮亮一片,泪水聚汇着,凝然于晶亮,几欲滚跌出眼眶……夫人怅然吁出一气,吸了吸鼻子,鼻子动了动,眉头凝皱之间,所有凝于眼眶中的泪水,似乎又被瞬间逼回,再无踪影……
禾巧站在夫人身侧,眼光一直拴系在陈叫山傲峰屹立般的双肩上,尽管一侧肩头,缠着纱布。禾巧的刘海儿弯弯着,形成柔弧一般,丝丝细密,中路被风轻轻拨开一缝,刘海儿下的秀眸,盈盈成水,她将下唇朝一侧斜去,以牙齿咬了,仿佛以这样的方式,控制着情绪,控制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纠结,便为波澜涟漪,亦不至倾泻而出……
侯今春依旧手握枪管,陈叫山却慢慢地将手松开了,单臂向下垂落,手枪便被侯今春独自握在了指间……
“你要问我红椿木在哪里?我现在告诉你……”陈叫山脸上笑容尽失,两眉对聚成“川”字,目光中,表情里,皆为悲壮与苍茫,将垂下的手臂又缓缓抬起,五指叉开,重重拍抚在胸口上,“在这里在我心里……”
“红椿木在我心里,卢家大船帮之安危在我心里,卢家如山之恩情在我心里,年馑日月里所有为老天爷不下雨而心焦的人,都在我心里……现在,年馑要过去了,凌江涨潮了,来年船帮要跑船运货了,兄弟们要忙起来了,大家要过上好日子了,能吃饱饭了,可是,船在哪里?船都被劈了,成了一堆堆的木头片片,当柴火烧了,当废物扔了……船户们为什么要劈船?不要自己的吃饭家了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么?都不是这是别有用心的奸诈小人,在为卢家设局,在为船帮设局,先以小钱收买人心,给予人们生存下去的希望,怂恿船户们将船劈了,再暗中将各处的红椿木偷偷砍伐光,逼得来年船帮无船可用,逼得船户们将来望水兴叹,到哪里去寻后悔药?是的,老天爷不给我们希望,我们不信天,我们却要信命,命是什么?命首先是活下来,不被饿死,命都保不住了,还能信什么?”
陈叫山不顾箭伤之疼痛,左手在胸膛上狠劲地拍着,拍得啪啪直响,震得右肩裹缠的纱布伸缩抖颤着,“红椿木就在我心里,我现在恨不能杀尽天下所有奸诈小人,找到那些红椿木,给船帮以便利……可是,我现在反倒成了恶人,反倒成了奸诈小人……我陈叫山蒙冤受辱,甚至以死昭志,也死不足惜,而可悲可叹的是,让背后的奸诈小人们,看我卢家内部,手足相残,纷纷乱乱,暗自窃笑……这怎不叫人心寒?”
“队长,我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常海明忽然大吼一声,“既然这里容不下我们,不相信我们,处处看我们不顺眼,不如我们回太极湾,去过那太太平平,痛痛快快的日子,生死兄弟,大仁大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还不强过这猜忌算计,是是非非?”
第195章激辩
常海明一声吼出,粗喉咙大嗓,气冲丹田,中气淋漓,所有人都听见了。
小分队的其余兄弟们,也跟着吼喊起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陈大哥,我们回太极湾吧……”
“哪里庄稼不养人,哪里黄土不埋人,在这儿受这些鸟气,不如回太极湾去……”
“大哥,这里不容你,太极湾容你,姚团长容你,走吧”
小分队的兄弟们一喊,鹏天也豁出去了,身子朝前挣着,胳膊似要抬起,却被七庆死死拽住了袖子,抬扬不起来,“队长,你带我们走吧!到哪儿都成,混好混不好,我们都跟着你……走之前,我先把这无耻小人的脑袋拧下来再说……”
陈叫山转过身来,面向了夫人和禾巧,视线又高升而起,缓缓升高,越过众人的头顶,望着前处的高房大屋,蜿蜒伸出的檐角,衬在铅灰色天幕里,一并排的五脊六兽,翘首望天,似也在等待着,期盼着,等着某种回答,盼着某种态度……
“陈队长,不能走”
骆帮主两步上前,站在了陈叫山身前,两臂伸展开来,恰若雄鹰扑展了双翅,在天上盘旋翱翔,那双臂因激动而微微颤着,袖管的皱褶,忽深忽浅,胸膛亦随之起伏不停,双鬓银丝,犹然晶亮,目光中充满恳切与热望,额上细密的皱纹,每一丝,每一道,恨不能织成一张密网,罩在陈叫山面前,将陈叫山留住……
“陈队长,你不能走……”骆帮主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好似眼中的光芒,要经这微眯的窄缝,过滤一回,方能体现呈示出那种恳切与热望,忧心和不平,“船帮的事情,本与你无关,是我人老心多,跟你说了许多,惹你进入了这乱局里,反受小人诬陷……我骆征先跑船几十年,再大的风,再高的浪,都领教过了,从没有软过骨头,吓破过胆子!现在,有奸人在背后算计我们,我们正当迎上前去,荡浊滤清,劈波斩浪,跟奸人一斗到底,还我们一身清白!倘若你这一走,不但奸诈小人会耻笑你陈叫山,我骆征先也会耻笑你,你陈叫山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三百里路取湫,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你怕过什么?你不是软骨头,从没有被吓破过胆子,留下来,善恶是非,我们一起正名……”
骆帮主在这一刻里,老辣江湖之风范,前辈高人之格局,愈外昭显,犹是宏阔,一番挽留陈词一出,常海明被这像是大船开航,风帆鼓荡的豪迈气场所震撼,所点醒,不禁皱了眉,将头低下。小分队的兄弟们,面生愧色,心中不禁自责自问起来:陈队长若是一走,不就成了有始无终的不义之人了么?
起先虽未吼喊着要走,但心中萌发过去意的人,类如鹏天、鹏飞、三旺、满仓、面瓜,心中自是明了那一份愧意,听闻骆帮主这一番话,或眼光游移,或低下了头……
禾巧在常海明和小分队兄弟吼喊时,秀眉间堆聚着的焦虑,始终无法消散了去,又恐被常人看出,读懂,更担心陈叫山看见,紧张得只能一再地轻咬了嘴唇,用指甲抠着指甲,用目光搜寻着能够让陈叫山留下的契机,心中那波澜四起的动荡,恰如幽洞之汪泉,任其盈盈而满,却不让外人窥视……现在听见骆帮主这一番话,眉意散开,目光不禁定格在陈叫山的脸上,等着陈叫山说话,盼着陈叫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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