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对一脸稚气的小道童笑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承元。”
小道童很懂事,轻轻搀扶吴铭走进院子。
“你的袖子和裤腿怎么都是湿的?出去了?”吴铭的观察很仔细。
小道童低头看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裤腿,抬起头笑着回答:“卯初我就起床了,跟师兄一起练功半个时辰,然后把羊赶上山,再割一背篓草回来,衣裤难免要粘上露水。”
吴铭琢磨好一会,才弄明白“卯初”就是凌晨五点刚过,心里颇为佩服:“你每天都这样?”
小道童搓着冻红的小手回答:“也不是,碰到下雨天的话就不用放羊,等会我还得给前殿三真上香添油,完了做功课,完了给你煎药,然后做饭。”
吴铭满怀谢意地点点头,举目四顾边走边问:“承元师傅,你们这观里住着多少人?”
小道童听吴铭称呼自己为师傅,乐得咯咯笑:“就我和师父、师兄三人,原来还有两个大师兄的,满十八岁都下山游历去了。”
“来烧香的人多吗?”吴铭又问。
承元收起笑容失落地摇摇头:“听师兄说前几年香客很多,这两年少了,师兄说眼下世道乱,山下村镇里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通常是节日才来祈福还愿。”
吴铭颇为伤感:“是啊!这世道确实乱,都不容易啊!承元师傅,你老家在哪里?”
承元愣了片刻,神色一黯低下脑袋,头顶的两个发髻有点凌乱:“不知道,从小就跟随师父,原来在龙虎山,后来才到这里。”
“呃?哦,对不起啊!”吴铭诚恳致歉。
承元抬起头,脸上已经现出少见的傲气:“承宗师兄和我一样,也是捡回来的,我承宗师兄可聪明了,他五岁就能背《道德经》,六岁开始学《百草经》,满七岁就跟随仙逝的师伯练功,平时还能为师父抄经书,写往来书信,这几年在祈真观,都是承宗师兄教我读书练功的,还给我讲很多很多山外的新鲜事,承宗师兄坐过大轮船,年初还有幸跟随师父师伯们到镇江、杭州弘道会友,见识可大了,师傅说等我长大了,也能出去游历。”
吴铭听罢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望着满脸憧憬的小承元低声鼓励:“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承元,你很聪明,今后一定有大出息。”
“真的吗?”承元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吴铭。
“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你聪明,没学过武功,说话结结巴巴的,连做饭都不会。”吴铭第一次露出笑容,似乎回忆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承元开心地笑了,红彤彤的脸蛋煞是可爱,傻笑一会像是意识到什么,扔下一句“我去忙了”转过身跑向中殿,没跑几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对吴铭大声说道:“你,你像大哥哥!”
吴铭撑着拐笑问:“真的?”
小承元兴冲冲扭头就跑,一溜烟消失在中殿后门里。吴铭忍住笑意,站了很久才摇摇头继续散步。
暖阳冲破迷雾普照大地,游走一圈满头是汗的吴铭来到水池边,放下拐杖坐在石板上,仰望蓝蓝的天空和游荡的白云,心中顿时涌起阵阵惆怅。
良久,吴铭长叹一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迹,轻轻俯下身想掬水洗脸,指尖接近水面时,浮荡在幽幽清水中的陌生脸庞,令吴铭全身僵硬心绪大乱。
倒影的这张脸……怎么这样……
第4章蛰伏
斜阳西坠,山峦间斑驳的草木更外醒目,凛冽的山风遍地的落叶展现冬季的萧瑟。
秉真道人和师侄承宗下山五天返回道观,精神矍铄的秉真道人提着个小包袱进入藏经室,承宗安置好山下信徒赠送的油盐酱醋、香烛、布匹等物,非常客气地恭送两名挑夫离去,目送挑夫们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弯道才返回观中。
后院厨房里的米粥已经煮好,几碟石耳、竹笋和腊肉做出的简单小菜在竹编蒸笼里热着。
承宗满意地点点头,净手后拿出大碗和两个小蝶,每样盛上一些,用托盘给师叔送去。进门放下托盘,承宗告辞师叔,信步来到后院精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想了想穿过院子走出侧门,没走几步就听到小师弟敲响竹梆的熟悉声音。
靠近后院墙的石坎前,有个用松木、石板和茅草搭建的羊圈,小承元一手敲打竹梆子,一手均匀地往食槽里撒粗盐。每天这个时候,在山上野了一天的二十几头羊,就是在竹梆声中奔回羊圈的。
“师兄回来了!”承元高兴地叫起来,扔下短木棍走出竹篱笆,拍拍小手跑向承宗。
“给你带了件新棉袄,还有煌固镇刘奶奶为你做的两双鞋。”承宗含笑抚了抚师弟的小脑袋,望向染上金色霞光的后山:“这几天吴居士身体怎么样?”
承元简要汇报几句,指向西边百余米外形同华盖般的高耸银杏树:“这两天太阳好,吴大哥午后喜欢在那边呆着,他说那里风景好。”
承宗对大山无比熟悉,知道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有块十丈见方的平地,平地后方三十余丈的赤色石壁下,有个五丈深一丈宽的天然山洞,潺潺清泉从洞里涌出,流到银杏树前方数十丈的绝壁处倾泻而下,雨后时常能看到彩虹,天气好的时节,坐在银杏树下可俯瞰延绵群山和山脚下的村庄阡陌,沐浴着和风,倾听流水声和竹涛声,的确是个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承宗暗自点头,对吴铭的身体恢复速度微感惊讶:“他自己能走到那边树下了?”
“是啊!前天早晨我放羊回来,吴大哥已经能自己走到羊圈这里,他问我那边能过去吗?我说能,但是要小心有蛇窜出来,他说冬天蛇不出来,不怕,拄着拐杖过去了。这两天他学会了熬药换药,说什么也不让我动手,用完早饭喝下汤药,他交代一声就往那边去,一直呆到太阳快下山才回来。”承元对师兄毫无隐瞒。
“这几天,他和你说话多吗?”承宗低声询问,眼睛望着前方已经拄着拐杖慢慢走回来的吴铭。
“白天没什么功夫,晚上在一起说话多些,吴大哥可真奇怪,连光绪年和民国年份都弄不清楚,傻乎乎掰着手指算阳历,哈哈!对了师兄,吴大哥也知道大轮船,他说向东一直走就是大海,大海比大地还大,海上有能装几万吨东西的大船,我问能装万吨的船有多大?他说能装上万头大牯牛。我不信,他就笑,说我以后会见到的,还告诉我,现在的大轮船大多烧煤,靠船上的什么蒸汽机推动。师兄,蒸汽机是什么啊?”纯稚的承元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师兄。
“蒸汽机?这个、我也不知道,好了!天色晚了,干完活吃饭,其他的回头再说。”承宗有点发窘。
承元应一声,看到吃得胀鼓鼓的羊儿陆续从山上回来,再次捡起短木棍敲响竹梆子,催促羊儿进入圈子里。
斜阳中,吴铭顺着弯曲山道慢慢走来,静静观望的承宗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小师弟的一番话,让承宗对几日来了解到的吴铭感到几许迷惑。
这次下山,承宗打听到不少事情,吴铭没有撒谎,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何不叫吴山伢子而叫吴铭之外,他确实是被煌固镇镇长陈继尧和留洋归来的陈家二少爷陈仲康诬陷,以通匪罪押解县城大牢关押,原因是吴山伢子的母亲不知为何,半月前赶集那天潜入陈家大院,被陈府家丁痛打一顿扔出大街。
吴山伢子的母亲在数百乡人的鄙视中放声大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离开镇子,没走多远又被陈家大管家驾驶的马车撞倒,脑袋摔破当场不行了,与吴山伢子母亲同来赶集的村中长者用草席裹住尸体,雇了辆牛车拉回吴家村,次日,村里几家乡亲一同帮忙草草埋葬。
死者入土的当日晚上,从小到大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吴山伢子,竟然提起柴刀独自离开吴家村,于子夜时分悄然入镇,翻墙潜入陈家大院,摸到陈镇长卧房前被巡夜家丁发现,厮打中,吴山伢子发疯一般挥刀砍伤三名会武艺的强壮家丁,最后寡不敌众被制服。
当晚动静闹得很大,邻居几家男人都出来帮忙,陈家大太太和回乡过节的陈二少爷无比恼怒,当即命令家丁打死吴山伢子,后来还是陈老爷陈镇长发了善心,下严令制止住众人,天亮后命家丁把吴山伢子直接送县衙治罪。
至于后来吴山伢子怎么被安上通匪罪名,又怎么换成吴铭这名字,个中原因无人知晓,似乎得知内情的师叔也没说。
有件事很蹊跷,承宗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何师叔单独见过陈镇长之后,就不再前往吴家村询问吴山伢子的身世,而是在镇子里替陈镇长家做了一场法事,再给镇里病人看了两天病,然后带上信徒们赠送的东西直接回山。
在煌固镇停留的几天里,承宗见到了陈镇长和他的两个太太,以及大太太那个身材高大不可一世的弟弟汪管家,唯独没看到陈家留洋回来的二少爷,听说已经赶回南昌任职了。
尽管如此,承宗还是了解到陈家的不少事情,知道陈家还有位大少爷叫陈伯安,六年前跑到广州读黄埔军校,北伐武昌的时候战死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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