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舟哈哈笑,道:“老朽是说,小友深藏不露,棋艺甚高,老朽甘拜下风啊。”
陈璟就知道已经被对方看出了端倪。
他笑笑,也不解释什么。
他也没打算瞒多久。这位杨老先生有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似能把人心看透,被他看出破绽是迟早之事。
两人从一声“早啊”到现在的下棋,已经一个多月。杨老先生对陈璟的称呼,从最初的“小郎君”,已经上升到了“小友”。
“小友这棋艺,师从哪位高人?”杨之舟问陈璟。
陈璟起身,笑道:“家里有棋谱,自己琢磨的。老先生,我要回去了。”顿了顿,陈璟又道,“您称呼我一声小友,我也不该藏掖。我不但研读棋谱,还研读医书。
您那两臂作痛的毛病,已经有些时日了。从前我不知是否触忌讳,不好冒昧提及。如今再看您的面色,拖下来总是不妥,还是寻个大夫仔细吃几剂药就好。只是小疾,您不必讳疾忌医。”
说罢,陈璟拎了水桶,脚步如飞回家了。
比如两个月前的摇摇晃晃,他现在拎两桶水轻松极了。
杨之舟却愣在那里。
他的眸光,一时间阴晦不明,手不由自主拢了胳膊。朝霞璀璨,似在陈璟身上,渡了层金边,让他那单薄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高大结实。
杨之舟唇角,泛起几缕微笑。
“哈,多少年没遇到这样的后生了……”
第002章兄弟
对于现在的生活,陈璟觉得还不错。谈不上悠闲,但是安静。
家里安静,城市安静,心里安静。
半年前,陈璟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医。
陈璟生于中医世家。他祖父是清末太医院院判,他父亲是一代御医,他自己拜了两个师父,同样是杏林界翘楚。他从十岁学医,十八岁开始悬壶京师,三十岁成为国家元首的御医,再后来执掌卫生部,他的生活忙忙碌碌。
有点疲惫,有点目标都实现了之后的虚空。
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的时候,他出差的飞机失事了。
在失事的那个瞬间,撞断了空间连接,陈璟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古代,变成了十六岁的古代青年。
现在到底是历史上什么年代,陈璟至今不知。他通过观察和打听,了解到现在的朝代国号“梁”,年号“邵宁”。
今年是邵宁六年。
中国历史上,南北朝有个萧氏王朝,国号为梁。可是现在,又不是南北朝。
如今大江南北统一,经济繁荣富裕,天下休徵祥瑞。皇族也不姓萧,而是姓夏。
夏氏梁国!
当初刚刚穿越来,打听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天雷滚滚,陈璟都懵了,心想玩我呢?
后来又想,他一个穿越人士,讲什么历史!也许,他已经死了,现在生活的时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意识里的虚空。
这么一安慰自己,陈璟也豁然了。
再后来,他读了些史书,发现秦汉是有的,三国也是有的。但是南北朝没有,后面的唐、宋也没有。
有科举制度,也有了重文轻武,那和宋朝差不多的。
但是,有一点又和宋朝完全不同:宋朝三年一次的春闱,每次录取的进士,大概有四百多人;而现在,每三年一次的取士,最多录取五十人,这一点,像是唐朝的科举制。
因为每科取士很少,这让科考变得艰难万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让读书成了件成本非常高的事。
没有家底的人家,是不会妄图走读书这条路的。
总之,这个时代有点像唐,也有点像宋。更像是这两个大时代的融合,是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时代。
“二弟,今天回来得早。”陈璟提了水桶进门,他的大嫂李氏和丫鬟清筠在院子里晾衣裳,和他打招呼。
现在这个时空,嫂子称呼小叔子,应该叫“叔叔”,其他人家都是这么叫的。
但是,他的大嫂一直叫他“二弟”,像姐姐一样。
大嫂嫁过来的时候,陈璟才六岁。半年后,病重的母亲去世,大嫂当家,把陈璟当自己孩子般抚育。
“和一位老先生下棋,结果人家说我耍赖,不跟我下,就早回来了。”陈璟笑着,把水都倒入大水缸里。
院子里的三口大水缸,都已经填满了。
“噗,旌忠巷的三老爷跟您下棋,都输得吹胡子瞪眼,什么老先生更不是您的对手,谁还跟您下?”大丫鬟清筠在一旁笑道。
清筠是大嫂陪房乳娘的女儿,五岁就跟着大嫂嫁到了陈家。
后来,因为大哥读书,家里除了田地没有其他的进项,负担不起,大嫂就把陪嫁的下人都卖了,补贴家用。
最后只剩下清筠。
一来,清筠是大嫂乳娘的女儿,就等于是大嫂的乳妹。这个时代,乳娘在主子们心中的地位很高;二来,清筠从小就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眉目清隽秀美,大嫂一直想着把她留给大哥做侧室,替大哥开枝散叶。
今年十五岁的清筠,和陈璟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因为她将来会是哥哥的侧室,陈璟也素来敬重她,不敢当她是下人使唤。
“三叔那人,棋艺差强人意。”陈璟笑道。
他口中的三叔,并不是他的亲叔叔,而是堂叔。
陈璟的家族,三服内的兄弟,分成两支:一支住在旌忠巷,一支住在七弯巷,他们共有一个曾祖父。
陈璟就是七弯巷陈氏。
旌忠巷那边,人丁繁盛,和陈璟一辈的孩子,零零总总有近三十人。而七弯巷,只有陈璟和哥哥陈璋。
现在哥哥陈璋还下落不明。
所以说,旌忠巷的繁华和七弯巷的落寞,简直是鲜明对比。
旌忠巷的祖父,是陈璟祖父的亲哥哥,现在还健在,已经八十岁高龄了,身体健朗。
在古达医疗条件下,能活到八十岁的耄耋之年,是非常罕见的。
“哎呀,我都糊涂了。”大嫂突然停止了手里的活,微微蹙眉,“后天是伯祖父的八十寿诞……”
伯祖父,就是住在旌忠巷的那位祖父了。
清筠秀美脸上,也轻轻蒙了层愁云。
气氛猛然一窒。
陈璟看在眼里,问:“大嫂,咱们出不起寿礼吗?”这半年来,陈璟看得出这个家里的窘迫。
听说哥哥念书,花了很多钱。特别是哥哥进京赶考,几乎拿走了家里所以的财产。这两年,都是大嫂偷偷变卖自己的陪嫁和首饰度日。
而旌忠巷那边,不仅仅人口多,还特别富足。若是送去的礼物不贵重,定要被人挑剔。
一个家族,也是会挑软柿子捏的。
大嫂是个要强的人。
听了陈璟的话,大嫂咬唇不语。而后,她勉强一笑,道:“也不是出不起,只是还没有准备,不知可来得及,只有两天了。我都忘到了脑后,这记性……”
她匆匆和清筠把衣裳晒了,主仆两人进屋,关门商量去了。
陈璟则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在七弯巷尾一处小院子。院子有三间正房,带着四间小耳房。
大嫂住在东边正房,清筠歇在大嫂房间的脚踏上,给大嫂作伴。
侄儿和侄女住东边小耳房,陈璟住西边小耳房。
将院子收拾干净,陈璟进屋看书。
家里有不少的书,都是哥哥的。
这些书,每一本都非常昂贵。
大嫂为了哥哥念书,几乎是倾其所有。
哥哥的书房里,也有几本医书。陈璟就拿了《金匮要略》来打发光阴,虽然这本书早已背熟。
坐下来,陈璟的心怎么也静不下了。
这个年代的男人,一旦走了读书这条路,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求功名。家里的庶务,都交给女人。
但是陈璟做不到心安理得。
如今家里没钱,居然是两个女人去想办法,这让陈璟的心,一刻也难安。筹钱这种事,应该是男人的本分啊。
三个月前,陈璟就看得出这个家里生活不富裕,想出去看看能有什么做的。毕竟,他没有想考功名,更不想整日在家吃闲饭。
他有一身医术,可以去药堂坐馆。
结果,大嫂跪下来哭,说她没有尽好本分,才让小叔子放弃读书,想去做下贱的活,她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
陈璟着实下了一跳。
然后,就正好赶上了过年,田庄上送了租子来,生活宽裕了很多,陈璟也就没有再明确提及去赚钱的事。
况且,现在家里不是没有柴米油盐,只是没有送礼的贵重物品。若是因为这个,去和大嫂说挣钱的话,大嫂大概又要哭了。
在大嫂看来,男儿说出去赚钱,简直是自甘堕落,往下流走。毕竟,士农工商,商在四民之末。
或者说,这是现在的主流观念吧?
傍晚时分,侄儿侄女从族学回来。
陈氏有自己的族学,是旌忠巷那边办的。
伯祖父开了个幼学和族学,聘了两位夫子,教陈氏子弟读书。
陈氏这两支,旌忠巷和七弯巷,十岁以下、五岁以上不分男女,都要去幼学念书。
十岁以后,男子继续念族学,或者去官府办的社学;女子则回家,跟着母亲学针黹红女,待嫁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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