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方应物对徐淮道:“徐前辈,在下也有一个人选,我看刘衍道刘前辈人品出众,道德纯粹,堪为贡生最优人选,前辈以为如何?”
方应物突然出去说话,洪松和项成贤两人好一阵错愕。方应物并没有与他们说起今天要狙击徐淮的事情,所以这时候毫无心理准备。两人不由得齐齐想道,难道方应物是临时起意的么?
徐淮收起笑容,冷冷的瞥了故意站出来捣乱的方应物几眼,“人选已经议定,方应物你多说无用!”
人群里便有不少人配合着鼓噪叫嚣,不停地斥责方应物无事生非;也有指责方应物这新人后辈没大没小、无自知之明的。
洪松和项成贤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今天毫无准备,多半是没有胜算的。但是他们仍然硬着头皮出了人群,支持方应物道:“徐前辈说话未免太霸道了,方才一直是你自说自话,如何就算议定了?”
徐淮冷笑几声,胸有成竹道:“议定不议定也不是你们说了算。待我将两个人选禀报孟先生,由孟先生定夺好了。”
听他说出这话,方应物等人皆心知肚明。只怕这徐淮早就打通了孟先生的关节,最后人选必然还是徐淮力挺的杨远。
果不其然,仅过片刻,徐淮重新回到人前,神情得意道:“先生准了,人选就是杨同学。”
洪、项二人摇摇头,这次提前准备不足,确实太无奈了。也不知道方应物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要成事?
而刘衍道闻言后深深的失望,这方应物今天也忒不靠谱了。他感到这次最大的失误,就是太高看方应物的能力了,前ri真是猪油懵了心,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
方应物不为所动,“这还不算完罢,下面你还要将人选送到县衙,经县尊准了并上报到京城。”
徐淮哈哈一笑道:“你这少年人ru臭未干懂个什么?我知道你和县尊有交情,可是莫非你想靠着县尊阻止吾辈么?别做白ri梦了!”
随后,徐淮又底气十足的说:“方应物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方应物知道徐淮说的都是实情。这年头一个知县,理论上的权力是无限的,辖境内没有管不到的事情。但在实际cao作中,知县的权力又是极其受限制的。
这种限制不仅仅来自于上司,还来自于当地士绅。某种意义上,大明基层是是县衙与士绅共治的体制,遇到强力的地方士绅,知县也要敬三分。
而知县父母官与本地士绅之间权力边界的划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又确实存在于人们心里。越了界,就是坏了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贡生名额是县学士子内部事务,按淳安县过去习俗是县学推出人选,知县不大干涉,基本都是交由县学生员自行处理,也算是士子生员政治特权的一种。
如果本县汪知县真敢强行指定贡生,那将是犯了众怒的行为。而在本朝一旦成群的秀才激动起来,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任何官员也要退避三舍。
况且区区一个贡生,对当事人也许很重要,但在科举出身的知县眼里,实在算不得大事,为此坏掉传统规矩导致让别人侧目不值得。
所以徐淮不相信汪知县会亲自帮着方应物推举人选,不只徐淮徐学霸,周围别人都不相信。如果方应物以为依仗知县就能强行指定贡生人选,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方应物想了片刻,然后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这句话,仿佛是徐淮前面那句话的重复,几乎一个字也不差。
徐淮听到后只当方应物认输了,他得意的笑了笑,“无胆鼠辈,真是无知无畏,现在知道天高地厚了罢?我这便叫仆役将人选送到县衙去!”
围观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不停的议论方应物,都觉得他这表现有点虎头蛇尾。一开场方应物气势汹汹的质问,摆明了是要在岁贡事情上狙击徐淮。但却没想到,连三把斧都没有,方应物迅速的溃败了。
项成贤小声埋怨道:“你打算借着岁贡由头与徐淮当面冲突?那为何不提前说明?这下弄得措手不及,让我们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方应物不以为意的答道:“两位兄长有心了,其实今ri不必劳驾你们,有在下自己就足够了。”
洪松疑问道:“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我不信你会如此白白认输,一些后手也没有。”
方应物仍然神神秘秘道:“两位兄长稍安勿躁,到时便知,说出来就不灵了。”
洪松指着刘衍道说:“我们当然不躁,你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刘同学罢,我看这次你把他坑惨了。”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那可未必。”
下午时候,诸生正在明伦堂中读书,忽然有仆役走了进来,对徐淮道:“孟先生叫我告知徐朋友,县衙父母大老爷那边批的很快,已经送回县学了。”
徐淮立刻转身,对着唯一贡生人选杨远道:“恭喜杨同学!”四周诸生也纷纷围上来,恭喜杨远有了国子监读书机会。
那仆役脸se很怪异,“诸君先不要急着恭喜,其实县尊是否了人选的。”
“什么?”徐淮和周围众人大吃一惊,知县居然会否决了他们的人选?难道这次知县打算逾越规矩,不按理出牌的干涉贡生人选么?这是吃错药了罢?
仆役继续道:“知县批语还说,他相信县学生员,所以让诸君继续推举人选。”众人暂时又迷惑了,从这句看,知县貌似还是讲规矩的,这算怎么回事?
方应物慢慢挤到徐学霸身前,再一次重复了徐淮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的不错。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
项成贤忽然醒悟,想通了其中关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应物这个主意简直太yin损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谁赞成?谁反对?
徐淮站在孟教谕公署内,面对着汪知县的批复直发呆,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否决他们上报的人选?但还叫他们重选一人?这何苦来哉?其中有什么关窍?
再又一想,其实县尊的行为没什么可指摘的,他虽然不同意人选,但也并没有越线直接指定人选。而是将选举的权力还给了县学,仍然叫县学另行定出人选上报。
对县尊而言这样并不过分,父母官就是父母官,该有的话语权还是有的,否定个把人选不足为奇。
但是面临重新上报的要求,徐淮隐隐觉得不对头,事情大概不会如此简单罢。
既然杨远这个先前定出的贡生人选被县尊否了,那就先另换一个再去试试看。徐学霸想了想,又征求过意见,重新向县衙上报了一人。
很快,汪知县的批复再次转回来,批语与第一次一模一样:“人选不妥,着县学另行选举良才,其后再报来。”
随后徐淮赌气似的,又连续换了三个人报上去,但次次都被汪知县退了回来,但仍然让县学继续选人。这下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了,知县这绝对是故意的。
汪知县可以毫无节cao的故意,但徐淮却发现,他就算想继续赌气,手头也没有什么人选了。
说起这岁贡,虽然每次只有一个名额看似很少,但目前生员数量还没有膨胀到万历以后那个程度,真正符合条件的贡生候选其实不多。
按照国朝制度,成为生员十年以上,又不能在科举上面更上一层楼的人,才具备了贡生资格。而且有贡生资格并不意味着有这个愿望,不是人人都想当贡生。
够贡生条件的人当中,一般年纪大的,早离校回家冠带闲住了;另外还有不少壮心不已、仍打算继续在科场奋斗的,这两种都不是贡生候选。
所以年资真正满了十年,考试已经考得厌烦,主动想进国子监读书并走监生道路的人其实不多,整个淳安县学中,今年符合要求的不超过六七个。
经汪知县连续否了数次后,县学中还有资格被选为贡生的人,除了徐淮自己就是方应物力挺的刘衍道了。
徐学霸在县学如此滋润,显然是不想去当贡生的,所以真正的人选等于是只剩刘衍道了。
此时面对杨远等人的抱怨,和其他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嘲笑,本来十拿九稳的徐淮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感受,但偏偏又无计可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知县行为确实是符合规范的,并没有坏了规矩,可是重复又重复的,却产生了本质xing的变化
尽管从表面上看,选择权仍然在学校这里,知县并没有侵犯越界。可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否定,最后只剩了一个人选,他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又回想起“县尊绝对不会拟定人选的,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学校选出”这句话,简直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脸。
知县确实没有直接拟定人选,也确实还要学校自己选出人选,可是滋味完全不是那个滋味了。
最痛苦的地方就是,即便看穿了这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被逼入了死角。这才是方应物捣鬼的方式,原先站出来呛声只是迷惑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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