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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美味罗宋汤)



“观里就没年轻道人了么?要老师如此奔波。”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拱了拱手,道:“该做的,该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动就多走走,等日后走不动了有的是时候躺着。”

“老师还是道录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还提到老师,说老师的几个弟子也都为皇子们操心劳力,该当给老师上个尊号。”

傅山以妇科圣手闻名后世,而当世的妇科圣手则属郭静中。皇家接生已经习惯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时郭真人年纪实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这些虚套吧。”郭静中笑着摇了摇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如何得闲?”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啊。”朱慈烺不知觉中已经放开了许多,说是闹心,心中却没有什么块垒堵着。

郭静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说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当即就将心中积尘纷纷倾诉出来,就如面对一个绝佳的心理医生。

郭静中始终静静听着,等皇帝说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达……”

“老师别俗套了。”朱慈烺打断郭静中,道:“该说什么便说,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见老师呢。”

“呵呵,”郭静中一笑,“陛下智慧通达,学究天人,这是实话,可惜一个‘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师说的是我执么?”

“不懂那些,就说‘我’吧。”郭静中道:“陛下心怀四海,可终究还是划了个圈子,将这圈子里认作是‘我’。旁人不踏进这个圈子,自然无事,一旦踏进这个圈子,陛下就难免要视作魔道,除魔卫‘我’了。”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

“皇太子醉心儒学,是因为他自认能从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个颜回一样的贤者,陛下有幸得之却又烦恼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颜回三十六岁就饿死了,皇太子终究是要当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岁饿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带着举国百姓饿死怎么办?”

七三三醍醐灌顶

郭静中听出皇帝冷笑话中的不悦,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鳞便是这个国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让大明走上别路,陛下便忍不住了。这不是‘我’见么?”

朱慈烺有些头痛,道:“老师说笑了。我家奉天承运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见嗣君带着大明走上不归路?”

“谁知道这路归不归呢。”郭静中当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着又扯回主旨道:“其实皇太子只是年幼,见识少罢了。当年傅真山不也是辟佛辟道的卫道士么?如今不也是个道心坚固的道人?”

“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朱慈烺道:“我不是没有安排过,可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成见,非认为孔门性命之学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经世之学,脱离了这世道,哪里来的性命?”郭静中笑道:“陛下无须担心,且让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寻得到路径。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朱慈烺虽然得到了答案,但仍旧有些将信将疑。

就在朱慈烺以为高人该说的都说完了的时候,郭静中又开口道:“陛下可有编录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朱慈烺吓了一跳。他写日记的事可是连跟在身边的陆素瑶都不知道,这老道人真有神通?

“似陛下这等英明神武,做儿子的只有敬仰崇拜,哪里肯违逆?多半还是陛下平日里过庭之训与帝王之术有相悖之处吧。”郭静中看在眼里,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模样,苍老的声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术以韩非为祖师,又有人以鬼谷为鼻祖,不管怎么说。这门学问从来都隐匿不能示人。只有到了真正的乱世,才有人学得些皮毛,出来招摇撞骗。

就譬如说徐阶,朱慈烺一直觉得他是个精通帝王之术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将嘉靖帝那样的精明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主持了嘉靖帝的遗诏。将皇权硬生生割裂了一块握在内阁手中。然而这样的人,明面上却是心学嫡传,真正的儒生,谁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要不是后世的书店里满是这样的书籍,朱慈烺恐怕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厚黑学也好,帝王术也好,只有师徒相传,却从未见过有父子相承的。

朱慈烺当年写下日记,是希望以案例教学的方式让嗣君们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保证大明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前行,期间自然有阴暗面的东西,而且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阴暗面的东西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这些心术权谋交给儿子,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父子相惜,儿子不会因此觉得父亲是个虚伪、残酷的人,但作为父亲。真的愿意看到儿子成为一个虚伪残酷,利益至上的人么?

孟子曾经指责宋钘一方面提倡薄葬。一方面又厚葬自己的母亲,说这是小人行径,实际上这却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但当这种付出延续到至亲身上的时候,却会犹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己所欲。也不该轻易加诸他人身上,这才是一个成熟人格所应该做的。

所以朱慈烺至今没有将自己的日记拿出来过,更没有让几个儿子过早认识到世道艰辛。

“我终于知道太祖高皇帝掷荆条的心情了。”朱慈烺感叹一声。

懿文太子朱标曾进谏朱元璋,请父皇不要滥杀功臣。朱元璋将荆条扔在地上,让朱标去拣。朱标畏缩不敢——当然。未必是怕荆条扎手,也可能是不敢进一步忤逆父亲。于是朱元璋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你怕扎手,我就帮你把刺拔了,你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朱慈烺现在深刻感觉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无奈,作为父亲的牺牲付出,总是被有了自己主见的孩子所无视,甚至觉得做得不够妥当,不够漂亮。他又回想起当年看过的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名字已经淡忘了,其中有一句话却如同搅水带起的泥沙,浮现在脑中: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前世今生,我恐怕都有些聪明过分。

朱慈烺脑中同时浮现出两位父亲的身影,陷入沉思之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了父母才能知道这句话中有多少血泪啊。”郭静中呵呵笑道,颇有些让人觉得是幸灾乐祸。

“以智慧来论,我该如何处置呢?”朱慈烺问道。

“以出家人来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后岂管他洪水滔天?”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这等智慧不是我能接受的。请次一等。”

“父母生人,天地成之,俊美固然是我儿,痴愚难道就不是我儿了?且容下他吧。”郭静中收敛了笑意。

朱慈烺颇有些痛苦。要包容儿子走上崇祯的老路,在他看来非但是放弃儿子,更是放弃了自己一身的努力和成果。现实主义者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一旦他的现实被打破,他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还请再次一等。”朱慈烺道。

郭静中迟疑了很久,终于道:“陛下刚才自己也说了,行荆条故事吧。”

朱慈烺恍惚间有些畏惧。

太祖高皇帝拔光了荆条上的刺,也导致明廷失去了许多猛将,最终被成祖朱棣顺利推倒,取代帝系。可以说奉天靖难的根子是太祖高皇帝埋下的,谁让他从最初就将其他人视作了皇位的威胁者呢,这种心态怎么可能不传染给建文帝?

“不。”朱慈烺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如今只是安定,尚未巩固。如果再有一次奉天靖难,突厥、交趾、日本、朝鲜等地,或许还要生出变故。”

“那陛下……”

“我还是回去想想吧,先看看再说。”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也是对太子太上心,一心想将他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却没想到他自己的心思活动起来也不可小觑。”

“心猿意马,非有大智慧是不能约束的。”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长叹一声,只能承认自己的确缺乏智慧。

……

“田先生,请等等。”

在朱慈烺独自前往白云观访道的时候,朱和圭一如平素耐心地上完了早上的课程。这一节正是物理课,任课教师就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位田教授。朱和圭站起身,即便身为皇太子,也不敢对先生有丝毫不敬。

田爽停下脚步,有些意外。

他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随驾到了山东之后,进士授官甚严,他就在技工学院半工半读,也算接受了新学教育。在寻常学校,学生在课后请教问题并不罕见,然而在宗学,这样的学生并不多。他能感觉得到,这些宗室勋戚子弟对先生更加畏惧。

“殿下。”田爽应道。

“田先生,我想请教一些课外的问题。”朱和圭走到田爽身边,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时间?”

“殿下但说无妨。”田爽当然不会将皇太子拒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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