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夜色很黑,唐松正走在抄手游廊上,却见赁处第三进院落中亮起了引路的灯盏。暗夜中的这一盏灯火份外显眼,也将提灯那人清清楚楚的显照出来。
须发半白,道衣的大袖飘飘,依稀便是当日鹿门山八卦池畔初见时的模样。
方山奇!
认出这人,唐松心中油然而起了一丝疑惑。
方山奇怎么会来这里?
这第三进院落中住的那个低调到极点的月白中年究竟是谁?方山奇又怎会从他的居处出来?
这个道人的交游还真是广阔诡异的很哪!
那边亮,这边黑,唐松看得到方山奇,方山奇却不曾注意到他,提着灯笼渐行渐远。
眼见方山奇便将走出三进院落的门户,唐松暂且按下心头的疑惑,扬声招呼了一句:“方山人”
阔别数月未见,虽然心底对方山奇的来历满是疑惑,但当唐松与这道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时,还是有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晚间暑热已褪,这抄手游廊处更是凉风习习,让人甚是舒爽。两人便在此间叙话。
“山人什么时候回京的”,唐松问完这句,又含笑指了指那三进院落,“又怎会从此间出来?”
方山奇的心情看来也不错,“那个赁房的襄州士子居然是你,真是巧啊!我回京不过两三日。至于这位李少兄乃是我多年旧识,此番是来请他绘一幅老君图的。怎么,莫非小友还不知道?这位李兄可是一位丹青妙手啊”
“噢!这个还真是不知,一来这位李兄深居简出,便是同居一宅却也很少得见其人,更别说叙话晤谈了。再则我这些日子忙着补录乡贡生名额之事,也委实有些忙杂”
“补录乡贡生名额?”方山奇讶声道:“何以如此?”
夜色太黑,灯火也有些朦胧,唐松也看不太清方山奇脸上的神情。
说了进京后寻刘中丞不遇的经过,唐松一并笑着将行卷多日石沉大海的事情也言说了。
“居然会如此”,方山奇听完,沉吟了片刻后转过身来迎着唐松的眼神似笑非笑道:“在这神都之中行事,若无人照拂实是万事艰难。某虽不才,倒也识得一两位在皇城里能说上话的达官们,我尽可为你引荐绍介,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来了!
耳听方山奇此言,唐松油然想起当日襄州龙华会那晚,想起了方公南遇刺之后与这道人的一番对谈。
道人认识权贵唐松一点都不怀疑,但这是些什么样的权贵就着实让人思量了!
这里面的水太深,连狄仁杰这样的宰相都差点没整死。
若是初来京城,寻刘中丞不遇、苦苦行卷不果时遇到道人说出这话,唐松或许还会思量一番。但现在……
明知道那是一片惊涛骇浪,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又为什么一定要踏进去?
朦胧的灯火中,唐松淡淡一笑:“多谢山人好意,只是眼下我还应付的来”
……
这一次的碰面与晤谈仍像上次那般无果而终,只是相较于上次,方山奇更主动了些。
送别了一盏孤灯的方山奇,唐松返回后园精舍的路上心思颇不宁静。这次科考他已寄望太多,因为考不上就是负了柳眉的那个约定,只是此前从不曾想到过一个问题。
假如一切顺遂,考上了那就要做官,他极力想谋取的那个官职不仅是在京中,而且是在武则天眼皮子底下的宫城里。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距离政治中心如此之近,设若他真是如愿以偿的做了太乐丞,还能像现在一样避开,又能避得开那武李继承权之争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正因为其没有答案,所以使得唐松的心绪愈发难以平静。
将将要走完抄手游廊时,天际的那一片厚重云彩散去,夏日明朗的月光如水一般洒照下来。
唐松缓步踱进后花园,正要回精舍时,却见园中远处西北角的那一丛竹林中似有点点烛火透出。
闲步过去,走不甚远却听到一阵鸣琴之声铮铮传来,这是一支从不曾听过的琴曲,却依稀有丝丝熟悉的感觉。但也正因为琴曲不曾听过,所以难以断定。
脚步益发的轻微了,唐松走到竹林边,却见林中设置的石桌石凳上,水晶正穿着那一袭白衣胜雪的流云裙在据案抚琴。
石桌上除了那具太古遗音外,尚有香炉一只,庵茶一瓯。
轻轻的进去,轻轻的坐下,轻轻的端起庵茶,琴曲悠悠,哀而不伤,国手技艺,王道之音。
唐松面如止水,心下却是波澜惊涛。
良久,良久,恰在那这一曲琴音收拍作结时,唐松击节赞叹之余悠悠一声长叹。
水晶抬头看来,眼神中再不是以往的云淡风轻,而是有深深的讶然之意。
便正是这一片讶然,使她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神交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实在可喜。夜深无酒,庵茶又实在太素,只能击节为贺”
流云裙少女脸上有纯净的笑容如即逝昙花般绽放,“你……听出来了?”
“如果前些日子你早点像这般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想必我早就该听出来了”
“不……不迟”
眼见少女很艰难的似乎要长篇大论什么,一直盯着她眼睛的唐松蓦然淡淡一笑,“我不问你是谁,你也莫要告诉我”
—"文"—少女眨了眨眼睛,果然不再说话。
—"人"—片刻之后,唐松突然又开口道:“水晶,你还是水晶吗?”
—"书"—那昙花般纯净的笑容再次闪现。
—"屋"—看着她这不见一丝半点杂质的纯净,唐松心底的骇浪惊涛终于慢慢平静下去,“不错,你果然还是水晶,这就够了”
鸣琴之声再起,唐松手持庵茶,背靠修竹缓缓闭上了眼睛,任那淙淙的琴音流进耳中,流入心里。
鸣琴淙淙,幽篁青青,明月林中照,清风吹我襟。
一切都如当日八卦池畔的月夜闻琴一样,唐松很快便沉进了琴音中,悠然忘我,平安喜乐。
第六十六章 惊怖之症 星星之火
洛阳北城,就在清化坊的背后,距离皇城宣仁门仅有一坊之隔的是思恭坊。
手提着一盏孤灯的方山奇出了唐松的赁处后,便一路走进了思恭坊,走进了坊区正中的那座深宅大院中。
见来人是他,门房什么都不曾问,开门后便传话里间值守的小厮速往内宅传报。
很快,方山奇就在内宅的小书房中见到了本府主人。
那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但其身康体健,神气完足,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毫无半点老态。
这两人实在是太熟了,熟到不需要一点虚礼的地步。那主人进了书房后边扣着衣襟上的布纽边问道:“按你的行程下午就该到了,怎么现在才来?可是去狄公府上了?”
“没有,我去李思训那里走了一遭。他现在实是惊弓之鸟,不能不稍加安抚呀”
“他在那里还不安全?还要去哪里?身为宗室,素日只知描描画画就罢了。值此乾坤颠覆,国祚不存之时不思戮力复国也罢了,偏生还如此胆小如鼠。先太宗皇帝何等英主,怎么会有这等血脉,哼!若非狄相有过吩咐,老夫才不会去理会这等鼠辈”
方山奇知道这老人老而弥辣,刚直敢言的脾性,闻言也不以为异,“他在那里本也呆的安心。只是近些日子那里太招人眼目,他这才急了”
一听到那处宅子似是有了问题,老人顿时着紧起来,“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以来洛阳城中被人议论最多的是谁?”
听到这个,老人倒是放下了心思,“他是说唐家那个小子招人眼目了,杞人忧天!武家那两个野心勃勃之辈如今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残害陛下及向天后邀宠上,岂会注意到这么点子争风吃醋之事”
“唐松倒不是为争风吃醋,他是别有怀抱,冲着那科举去的”
“就不是为争风,这也是个没出息的,哼!词为诗余,不过是那些个不思家国的无行文人们弄出来的花呼哨儿,整日里翻弄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出息?”
方山奇对唐松的印象着实不错,少不得要为他辩上一句,“他那曲子词一出,迅即风靡神都。如今洛阳城里不说那些青楼妓家,便是酒肆里的歌女也都在传唱他的曲子词。何至于像你老大人说的如此不堪”
“我说错他了?道士你去看看他这些天鼓捣出来的那些东西,不是情爱就是离愁。就是再好的男儿天天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也该泡酥了骨头。好歌诗,什么才是好歌诗?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样的诗才是好歌诗。曲子词,哼!就是写的再好也只是不入流的小道罢了”
作为有宋一代文学典范的词肇始于隋,发展于唐,鼎盛于宋。词虽然在唐代就有,但其光芒却全被辉煌无比的唐诗给掩盖了,加之词在唐时尚处于发展初期,难免就被时人所轻。
其实别说是唐朝了,就是北宋前期,词的地位也一直不高,词为艳科,词为诗余的说法喧嚣尘上,那些个文人士大夫们只是需要享乐歌舞的时候才会想起这等“小道”,直到苏轼横空出世之后,词的地位才渐次提高,并最终于南宋时成为“一代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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