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到堕泪碑时路中有一个疾弯,唐松刚转过去,蓦觉眼前一黑,闪身一让才好悬没撞着人。
对面来的是两个三旬左右的汉子,身形并不魁梧,看着却精壮的很。唐时男子衣装仍以宽大为主,尤其是长衫更是如此。譬如唐松身上穿着的襕衫便是典型的“宽袍博袖”。但对面那两人却是奇怪,穿着的虽然也是读书人惯常的襕衫,但袖子却是紧缚住的,就连衫角也提起塞在了腰间的挞尾里。
他们的目的自然是为行动利索,但把襕衫这样穿却实在古怪。
那两人也没想到此刻竟然还能碰到上山的士子,迎着唐松打量的眼神,右边那人冷冷一眼看过来。随即就被左边那人拉着快步走了。
好冷酷,好犀利的眼神!不管是在后世还是穿越来唐之后,唐松见过的人中从没有哪一个能有这样的眼神。
唐松愣了一会儿,再抬头去看时,正见着那两人出山道钻进一边的林中去了。
看两人刚才穿襕衫的样子,必定不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为什么要这么穿?还有那古怪的眼神,诡异的行径,这两人身上真是事事透着古怪。唐松心中的这份疑惑一直保持到堕泪碑亭时才被放到了一边。
虽然早知道张启玉今天邀约的人不少,却没想到他把场面弄的这么大,此时堕泪碑亭附近儒衫飘飘的竟有不下百人之多,这些人或站或坐,或独自吟思或二三小聚议论着什么,竟让素来清静寂寥的山中有些热闹的不堪。
唐松是到的最晚的,不过又是最醒目的。这次也算一个文会,那些个士子们看到他难免立时就想起了上次的鹿门寺之会,还有那首“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及因为此诗给唐松带来的市井间的一片赞誉。
自当日这首诗一出,尤其是经过襄州县衙的教谕引用宣示之后。士子们之间的高低之争且不说他,至少在市井间唐松已成为知名度最高的一个,百姓们教育自家的小孩好生读书时,张口就是“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或者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场面看得多了,却让这些个士子们情可以堪。
读书人,归根结底都是好名的!如今这风头却被一个人给抢得干干净净,而且抢风头的还是个他们历来瞧不上眼的呆子,这让人怎么想的过去?
是以唐松刚一露面,顿时引来满场关注,原本喧闹的场面渐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先先后后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拜那首“颜如玉,黄金屋”所赐,唐松居然成了今日文会的焦点人物。
不过看这些士子的眼神,他这焦点人物可真是不好当。
第二十六章 联袖如云 名士风度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便有一人迫不及待的当先发难,“呦,这不是满脑子黄金美人,车马高官的唐公子嘛!怎么居然就来了此地?也不怕耽搁了你宝贵的光阴,误了那‘五经勤向窗前读’的辰光”。
这人话刚说完,不等唐松开口,稍后处又有一人愤然声道:“我辈读书所为何来?究天地至理,匡宇内清明,岂是为高官厚禄?尔之所言利欲熏心,俗不可耐,实是士子之耻,辱我襄州士林太甚,吾虽不才,却耻与你这利欲小人为伍。咄!还不速去”。
此言一出,叫好之声轰然而起,随即便是咄咄喝去之声连绵而来。
士子们配合口中的喝去之声一并斥袖以加强语气,这百十条襕衫的博袖一起挥斥起来,还真有些联袖如云的气势。柳眉个小姑娘家哪见过这场面,心里又对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目睹此状顿时紧张起来。
焦点人物依然是焦点人物,市井间一片赞誉,换了角度在此刻却成了典型不过的过街老鼠。对此唐松早有心理准备,更不会怯阵。反倒是看着这些士子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委实有些搞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快意楼花牌头名的晴雪没料到唐松居然能引出这么大动静儿,诧异的看了看他,再看看士子们那动作,嘴角也浮现出缕缕笑意。心中更是好奇这唐松该如何反驳。
身子不知觉间往唐松身后移了移后,柳眉心里安定不少,“他们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笑什么!赶紧驳了才是”。
“驳什么?”,唐松面对这百夫所指的场面竟是混不在意,“我一人哪儿说得过他们这么多嘴?既然说不赢,何必要开口去搭梯子让他们更爽?骂就骂呗,我又不少一块肉”。
他这回答只让柳眉及晴雪绝倒,尤其是晴雪,平日与士子们往来应酬的多了,知道这些人是最好脸面又最喜欢斗嘴舌辩的,无理尚要辩三分,以逞其才,何况眼下。似唐松这样被人众口齐斥还能泰然处之的真是前所未见,心胸不能说不大,看着实实在在有些真名士气。
士子们同仇敌忾蓄齐了气势就等唐松开口而后痛斥之,孰料这厮却闭口不语毫不配合,这情形就如同全力一拳却打在了空处,力量传导回来难免反震自己。分明是想让别人不好过的,而今却给自己添了堵,那郁闷真是没法说。更可气的是这厮不仅不说话反倒是笑上了。
这笑容瞧在士子们眼中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顿时让士子们益发的群情激愤,呵斥怒责之声如豪雨般向着唐松兜头而来。
自有岘山,自岘山上建造堕泪碑以来,如此场景实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唐松今天来本就是意在岘山风景而不是这劳什子的文会,场面既已如此,脸上笑容愈盛的他索性连招呼都免了,拉起柳眉的小手转身就走。
放着如此多的胜境不赏,却跟这些个毛都没长齐的士子们较劲,唐松还没无聊到这个地步。
笑骂由人,我自图一个畅达快意。
唐松脚步刚动,人群后的张启玉快步走了过来,“且慢!实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终究是怪我思虑不周”。
唐松似笑非笑的看了张启玉一眼。他是今日邀客的主人,又是素来看重礼仪风度讲究做事滴水不露的人。按他的行事习惯自己一到他就该迎上来才是,堕泪碑亭附近能有多大地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罢了。何至于自己转身要走时他才匆匆赶上来?
或者他根本就不想阻止那些个士子们的行径?如果自己不是转身要走,只怕他还不会现身吧?
现在再想想他此前待唐嵩的好态度,真是值得玩味呀!
“张兄,而今我与列位仁兄们是相看两厌,诸位见我固然是群情激愤,我看他们这样子也实在恶心。既然如此留之何益?”。
张启玉没想到唐松在这般形势下居然还说出这么犀利不留情面的话来,这跟他印象中的唐嵩差别太大,即便有前次鹿门寺之会打底仍是如此。是以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世家风仪,还真是很少见到张启玉这般愕然不知应对的样子。唐松哈哈一笑,转身便走。
走不几步,却被赶上来的张启玉给强行拉住了,“好好好,你既要走,我也不强拦你。只是昨天既然接了书笺,今天人也来了,无论如何总得留下些诗文才能走吧。这是文会的规矩,需破坏不得”。
张启玉口中说着,人已招手命侍候的小厮们捧来了笔墨纸砚。
眼瞅着不留点什么是断然走不了了,唐松也不就坐,提笔一挥而就。而后撂下笔朝张启玉一拱手后转身走了。
晴雪目光从那诗上转过来时,唐松已牵着柳眉走出了六七步。这人倒是走的洒脱。等她的眼神再转回来时,唐松写的诗却被张启玉收进了袖中。
看着唐松携美而行的背影,张启玉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人变化太大了!还有刚才这首诗……若非是那位尊长一再交代,今个儿他又怎会要唐松强行留诗?
还好,那位授意召集此次文会的尊长临时有事不曾来,否则今日文会只怕是又要被这呆子占尽风光了。
唐松远去,张启玉与晴雪到了堕泪碑亭中,此后文会按照大家早已惯熟的程式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吟诗弄赋人人皆有所作,只不过大家的作品却不曾当场品评优劣,却被张启玉一股脑儿的给收走了,只说要书庐后细细拜读。
若是换了别人这般作为,士子们定然是不肯依的。但张启玉顶着襄州第一豪门的身份,谁还能说什么?便是不愿也只能强自忍了。
黄继来现在正是毛抓抓心里难受的时候,自夜中听琴见过柳眉后,他心里一直就是痒痒的放不下。只是这厮也不是一点脑筋都没有,知道这段时间万万出不得什么与女人有关的闲话,所以才一直忍耐至今。
只是刚才见了男装打扮后别有一番风情的柳眉,他这心里就跟着了火一样着实难受的很。因是关注柳眉,自然也就注意到唐松提笔写诗,张启玉袖于怀中的景象。
今日文会的根底黄继来是知道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起大早来凑这样的热闹。只没想到那位居然没来,顿时就意兴阑珊。
趁着张启玉正在与士子们寒暄展示世家风度的时候,百无聊赖的他三步两晃到了张府家人身边,将士子们的作品一并拿了过来翻看。
黄继来的父亲乃是襄州司马,在场诸人中除了张启玉就得算他的家底子最硬。张府那下人见是他来做出这般举动,嘴里翕张了几下终究没阻止。谁都知道这位黄少爷脾性不太好,没得给自己招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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