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地方官府及时奏报八老行程,俟其入京之时,天子辍朝一日,政事堂诸相引皇城三省六部及各台寺监六品以上官员出安喜门迎候。
此诏一下,因八老出山重车进京而起的狂热更添三分热度,当此之时,人们提起,说起,议论起的全是八老。甚或就连神都各酒肆茶肆,乃至兴艺坊中各青楼伎家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唱起八老少年成名时的歌诗。
人未到,声先至,八老车驾尚在数百里之外,但其卷起的风云却遮天蔽日远逼神都,气焰之烈,声势之壮,实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因其人而及其家,因八老而至四世家,在这一片漫天风潮中,传承近六百年,自前朝太宗皇帝修撰《氏族志》后敛声收息数十年的崔卢李郑四家再次扫尽蒙尘,光华大放,不仅将之前崔师怀告老,崔湜铩羽引发的一点小颓势一扫而空,更再次向天下,向士林,向朝廷乃至天子显示出了士族高门根深蒂固的地位与力量。
崔、卢、李、郑,当之无愧的世之四高门也!
在八老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下,刚刚勃兴的曲子词销声匿迹;随着京畿道各州县赴京士子越来越多,被斥为异端邪说的清心庄外堵门士子也越来越多;朝堂之中已有人开始拜表弹章,奏请废除天子乾纲独断而设立的通科科目,使科举重回旧制。
大势逼人,短短时间里,清心庄通科与科举考试中的通科科目不约而同陷入了风雨飘扬之中,作为通科提出者及推动者的唐松更是如一叶浮萍,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挣扎,倾覆灭亡只在须臾之间。
随着八老进逼神都越来越近,随着朝堂士林间的压力越来越大,仅仅不到十天的功夫,唐松整个人陡然瘦了一圈下去,双眼周围的黑眼圈也越发的明显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端坐于御案后的武则天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心底也舒了一口气,“唐松,自你去岁入京,已是一年有余了吧?”
在清心庄突然被传召来面圣,然则急召而来后说出的却是这话,唐松有些疑惑,答话也就很小心,“是,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
“嗯”武则天微微颔首,“朕听说你襄州家中尚有一父一姊?”
“是”
“尔无兄弟,这一走年余家中亲人岂能不日日牵挂,依门望归?朕特赐你文散官七品,准假半载,你且回乡探亲可也。待尔还京之后,朕自有重用处”
文武散官只是一种待遇的标准,并非实际职司,亦无丝毫实权。
说话间,武则天从御案后走下来,到唐松身前停住,边给他理着有些散乱的衣襟,边言辞和煦道:“昔西楚霸王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犹衣锦疾行’,你回乡的车马及沿途盘费,尔父尔姊的赏赐,朕已谴人为你准备停当。必使你此行风光乡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吧,早去早回”
天子为臣下理衣,这举动真是太出格了!但此刻的唐松却无心想这些,心底阵阵发冷,“陛下让臣下还乡,那明岁科考中的通科怎么办?清心庄怎么办?”
武则天双眉猛然一皱,脸上神情也随之一冷,但迎着她眼神的唐松却是寸步不让。
紧盯了唐松一会儿后,武则天的脸色终于又柔和起来,手上一并将那散乱的衣襟给彻底理好了,“世间事欲速则不达,朕尚需三年时间,至多三年,少则两年之后,朝廷将重开通科,届时,朕必用你来推行此事”
武则天虽然不曾明言,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唐松回乡,明年科考中的通科自然取消,清心庄也随之解散。
其潜在的意思便是她还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来稳固皇权,毕竟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位将将三载,在帝位没有彻底稳固之前,不能不稍有妥协。
不管是性格还是身份,武则天都绝不至于怕了八老,只是这一回八老的声势太盛,而八老又关涉着朝中的中间派。武则天刚刚起用中间派来平衡武李党争,当此之时,若八老及中间派陡然倒向武李中的任何一方,都必将使朝堂失衡,从而引发一场其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
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武则天本人将极为被动,甚或若是八老倒向李党,其帝位都有动摇之虞。
这绝不是武则天想要看到的结果。所以在其稳固帝位之前,在其将朝堂调整到位之前,在其还需要的这两三年时间里,即便强势如她,也需要做出一些妥协来换取时间。
但她总算没有抛掉唐松,尽管她完全可以这么做。甚至让其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回乡探亲,都是对唐松变相的保护。
以上这些唐松都能想得到,作为一个天子,一个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天子能细致入微的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了。
因为想得到,因为能理解,唐松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柔和起来,但他张口说出的话却依旧没有半点退让,“多谢陛下,恕臣下不恭,臣下不能走”
御案后,上官婉儿脸色骤变,甚至都再顾不得害怕露出什么行迹的向唐松连施眼色。
唐松没看到这些眼色,此时的他正紧紧的注目着面前仅一步之隔的武则天,“《国语》有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通科亘古未有,若想将之推行开来不啻于一场恶战,既要战,便断无临阵退缩之理,今日若退,则三载之后未尝不可再退,一退再退,其最终必成笑柄。届时便是重立通科,终不免被人轻之贱之”
言至此处,唐松很轻却很慢的摇了摇头,“臣下亦知陛下有不得已之苦衷,是故陛下可以礼遇八老,但臣下不能退”
说完,唐松退后两步向武则天深深一礼,“臣下别无所求,只俯请陛下万勿废通科。至于清心庄之存亡,臣下一力承当”
武则天注目唐松良久,“你承当得住吗?”
唐松轻浅一笑之间将目光投向了恢弘瑶光殿的极深远处,“历来凡有变革,莫不艰难险阻,唯其如此,就越需要有人出来承当。臣下不知道是否承当的住,但知道必须承当就够了”
武则天沉吟,未曾有言。
见状,唐松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深施一礼后转身出殿而去,其间,未曾有一次回顾。
唐松走了之后,殿内沉默依旧,许久之后武则天唤来上官婉儿,不知向她交代了一些什么。
上官婉儿静静听完后,躬身道:“臣女领命”
“去吧”
上官婉儿去后,武则天缓步回到御案前,援笔引墨,最终于殿中盘龙大柱上写下了“士族门阀,崔卢李郑”八个墨迹淋漓的小字。
她写的很慢很慢,但运笔却很重很重……
出了瑶光殿,唐松一路走到宣辉门,正要出宫时,听到身后有呼唤之声,回身看去时,却是上官婉儿驰马而来。
驰马走近,上官婉儿面色沉肃,“陛下既已允诺三年,你又何必逞强,便连三年也等不得了?”
“三年会发生多少事啊?”唐松幽幽一声叹息,“三年之后,陛下可会明确皇位承继之人?”
这一问让上官婉儿无法回答,依照当今圣神皇帝的情况,继承人明确的越晚对其越有好处,三年之后……实在是玄哪!
“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朝堂之中便有无穷变数,通科树大招风,三年之后未尝不可再变。我今日若退,三年之后若有变数,还要不要再退?”言至此处,唐松安慰似的笑了笑,“不过就是八个老头儿罢了,还真能把天给戳个窟窿?”
上官婉儿却丝毫不为他的笑容所动,“便是通科不办,又当如何?”
“我入仕之路已被堵死。不办通科,我留在这神都还有什么意义?有些事该做就要做,否则,我不得心安”说完这句,唐松不想再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后转身出宣辉门去了。
看着唐松渐渐远去的背影,上官婉儿心中复杂难言,最终狠狠一挥马鞭,翻身驰马而去。至于她会做些什么,此时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天之后,八老进京,自政事堂以下文武百官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领下出城相迎,其他自发而来迎候的士子百姓连绵不绝,整个神都为之骚动不已。
百官相迎,钦使于城外十里处设宴代天子为八老洗尘。
宴罢,八老入城。其景象几近于前太宗朝玄焋法师西极流沙十六年后回返长安之盛况。
随后,天子于宫城含元殿面见八老。
面圣完毕,八老入住神都驿舍,就此,门庭若市,宴请如潮。魏王武承嗣以首辅之尊,每日朝事之余必往驿舍探问起居。
自此,新科考章程推行以来已渐次消弭的行卷之风再度大盛,八老所居之驿舍每日收到的行卷不下百份之多。
其间,八老曾数度会见神都士子,言谈之间最重者一为“修身”,次为“正道”
方一闻此“正道”之言,贺知章立时神色大变,当即快马赶往清心庄,却闻唐松已往左近村舍乡农聚集之地。
此后,贺知章三度往访清心庄,皆不曾见到唐松,理由一如前次。
时间在鲜花着锦般的热闹中度过,秋意愈浓,转眼中秋将至。八老遂宣示,为士林瞩目的国子监讲学之期已定,拟于中秋后第三日正式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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