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前,看房屋院落并没有什么损毁,心中大定。仔细打量这居住了一年有半的房子,凭空有了温馨的感觉。
“师傅,你且等一下,我叫人搬行李!”孙元起给了钱,片腿下车,到门口就要喊人。
咦!大门是关着的。孙元起以前在的时候,每日里学生来来往往,大门从来可都是敞着的。怎么回事?
上前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陌生的声音,定不是老佟。
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门开了一个小缝,从缝隙中探出一个人头:“找谁?”
找谁?这话问的。这是我家,问我找谁?孙元起见这个人不认识,只好耐心地问:“你是谁?老佟、老赵、老郑呢?”
“您是……老爷吧?”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老爷?说的应该是我吧!孙元起点点头。
那人听了,连忙打开门,然后朝后院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老爷回来咯!老爷回来咯!”
孙元起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在那儿:你倒帮我搬行李啊,怎么跑啦?
就听前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从门中涌出上百号人来。
“老爷?”
“老爷,你可回来嘞!”
“孙先生!”
……
孙元起没想到院子里有那么多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从前院跑出的几十个都是熟人,打头的是韩蘧、陈骥德、周宗武、张纯、顾之麟、刘斌这些老学生,还有赵家的两个小子赵景行、赵景范,其他的落在后面,估计是老佟家、老郑家,以及崇实中学后两批学子。
到了孙元起面前,“噗通”“噗通”跪成一片,拦都拦不住。
“伯玉、以德,大家都还好吧?你俩先别跪着,我的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呢!去给我搬进来!”没法子,行李还在外面呢。
“好嘞!”韩蘧、陈骥德磕了头,站起来吆喝一声,“咸菜,景行、景范、景贤,过来搬行李!”
顿时,应声从人群中窜四个半大小子,跟着俩人出去搬行李去了。
“大家都起来,都起来。”孙元起看见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小姑娘也跪在最后面,还不时地抹把眼泪。
这群人还没起来呢,又来了男男女女几十人,在后面又跪下了。
都磕了头,才站起来。等韩蘧、陈骥德指挥着几个小子把行李搬进屋,大家伙才到正堂叙话。就着这个当儿,老赵趸摸过来:“孙先生,您刚回来,有件事俺得先向你禀告一声,请您拿个章程。”
孙元起打量一圈,没看见老佟,按照道理,老佟早应该跑到身边上了。是不是出去了?见老赵有事,随口说道:“什么事情?说吧。”
“孙先生,您是不是瞅见院子里不少生人?”老赵一脸的忐忑不安。
孙元起点点头。
“去年夏秋,你前脚走,后脚城里就乱起来,练拳的到处拆教堂、烧洋书,都疯魔了。不知谁告的密,说俺们这儿有洋书,就有百十号拳民来抄家。先生你也知道,俺是山东人,正好来抄家的头领也是俺们山东的,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俺就说,这个府上的老爷是好人,救了俺全家的命,求他行行好。看在老乡的份上,他们就没抄,走了。”老赵边说边瞅着孙元起,看孙元起不断点头赞许,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洋人进了京,到处杀人,尤其是拳民,见一个杀一个。来抄家的那位首领走投无路,想起之前的事,就来求俺收留他们。俺们山东人最讲义气,唱书的不说么,‘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俺就想,俺不能忘恩负义,就自作主张把他们留下了。”
“老赵,你做得对!”这种朴素的仁义精神至少值得提倡,所以孙元起很赞成老赵的做法,“那多了许多人,粮食还够吃么?”
“尽够了!”老赵见孙先生不仅没有骂自己“收容匪人”,还夸赞了自己,顿时安下心,“先生放心,还有不少呢!用白米熬粥,每日用不了多少粮食。”
孙元起吃惊地问:“每天就喝白米粥啊?不会饿着?”
“饿着?”老赵惊愕地反问,“这些人猫在院子里,一天到晚,三两重的活儿不干,每天两顿白米粥喝着,这是多大的造化?俺们山东的地主老财也就这生活。”
算了,跟老佟一个德行。看着进了正堂,孙元起还是没看见老佟,便问道:“老赵,怎么没看见老佟啊?人呢?”
听到孙元起问话,刚才还好好的老赵眼圈一红,吞着嗓子说:“老佟……老佟他过世了……”
“哦,过世了。啊……老佟过世啦?”孙元起大吃一惊。老佟是他来到清朝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一直住在一块儿,当作是家人一样。怎么自己出去了一会儿,人就没了呢?
老赵看着周围满满一堂的人,哽咽着低声劝道:“孙先生,这里还有很多人呢,都着您……老佟的事,等会儿回后院,慢慢给您说。”
孙元起明白,现在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只好暂时藏住悲伤,做到堂中的主座上,学生们上前一一见礼,大致询问了学习情况。随后,跟学生们大致说了即将创办学校的事情,以后,“物理传习所”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并入新建学校的研究院中。希望在座的学生好好学习,到八月份一并参加考试,依照成绩决定在新学校中的年级。
学生们听说先生要建大学,都欢呼起来,急急忙忙回去温书了。
孙元起转入后院,看见老赵、老郑两家都跟着进来,便问:“老佟……老佟是怎么没的?”说话间,声音已经哽咽,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顿时,后院哭成一片。
哭了一回,老赵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老佟去世的始末。
话说孙元起走后没多久,义和团就进了北京,整个北京乱成了一团。
“义和团”,在西方的文书记载中,通常被称为“暴民”。这确实不差,他们不光烧洋书、拆教堂,连电灯、电话、自鸣钟、管风琴之类都在破坏之类。参与洋务运动的官僚,或者外交官员,往往被冠以“二鬼子”的称呼,予以抄家,不少达官显贵都受波及,连孙元起的便宜叔祖、官至大学士的孙家鼐家里都被抄过,其他的可以想见。
老佟找了身破旧的衣裳,怀揣了六百两银票兑换的碎银子、铜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连早饭都不吃,就在北京城转悠,或者在茶馆里打探消息。一听说哪里有抄家,立马过去,装作拾荒的,专门拣拾图书。如果见有拳民拿着图书,就用铜钱、馒头来换。别人问他要书干什么,他就装傻,说有人收废纸,做纸钱用。
六百两银子用完了,就每天出去捡。老佟不识字,但时刻记着孙先生交代“越多越好”的原则,只要是有字儿的纸书,都往家捡。义和团住进京师大学堂的时候,老佟连蒙带骗,愣是一点一点地把京师大学堂里的纸片拾了个干净。连扔在水池里的,都捞上来带回去。
既然义和团被称为“暴民”,自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看到老佟偷偷摸摸的往怀里装书,骂几句那是好的,动不动就上来打几拳、踢几脚。老佟只有陪笑脸、装孙子。有时候遇到暴戾的,把老佟殴打一顿,书撕毁,抢走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才扬长而去。等老佟能动了,又把撕毁的书给捡起来,带回去。
西历6月20号左右的时候,清军和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作为英国使馆北面屏障的翰林院,是大清最重要的藏书机构之一,藏有各种典籍、以及印书的雕版木片,包括修《四库全书》时的底本,其中最贵重的当属《永乐大典》。
明朝永乐元年,朱棣命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人,广采天下书籍,分类编辑成书,不厌浩繁。第二年冬便编成了一部大型类书,朱棣命名为《文献大成》。但朱棣仍嫌此书简略,又命姚广孝等人重修,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史、子、集、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书无不包罗。永乐五年(1407),书成,朱棣赐名《永乐大典》。全书22937卷,其中仅目录就有16卷,共11095册,总计约三亿七千万字。是古代规模最大的一部类书,自先秦至明初,所引书七八千种之多,保存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极为珍贵。后人曾从中辑录佚书五百九十种。现存《东观汉纪》、《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重要史籍,都自《大典》中辑出。
《永乐大典》正本被火焚毁,副本在明嘉靖后一直藏于皇史宬,清雍正年间移入翰林院。乾隆五十九年(1773)时曾对《大典》实存册数作过详细的统计:《大典》全书11095册,当时还剩9881册,佚去1215册。《大典》比较大规模地陆续散出,是从咸丰十年(1860年)开始的。据缪荃孙《永乐大典考》载:“咸丰庚申(1860)与西国议和,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大典》)遂渐渐遗失。”而《大典》散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利欲熏心的官吏监守自盗,而非有些论著想当然的以为是英法联军盗掠。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3中记录了偷盗者的伎俩:“早间入院,带一包袱,包一棉马褂,约如《大典》二本大小,晚间出院,将马褂加穿于身,偷《永乐大典》二本,……包于包袱内而出也。”这确实是“极巧妙刻毒”的偷书法。他们偷到《大典》后,多以十两银子一册售给他们的洋主顾。所以,王颂蔚在《送黄公度随使英法》一诗的注中说:“《大典》今存翰林院者,……传闻英人购去,储博物院。”并在诗中发出“顷闻伦敦城,稿尚盈两屋”的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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