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比赛的日子正好定在七月初七,也就是七夕。由于是早上比赛晚上赐宴,因此一大早,各式各样的马车便从朱雀大街和春明大街汇集到了皇宫门口。而从马车上下来的各色贵妇,则更是让旁观百姓晃花了眼睛。
云鬓高耸,笑颜如花,步摇轻簪发上,项圈缨络横挂颈项,那一套赛似一套华美的衣裙上,几乎无一例外地加上了一条帔帛——或丝或纱,或绸或缎,或长或短,总而言之,远远望去就如同一群飞天的仙女,就连往日见多识广的十六卫军士也看呆了眼。
然而,这一天最最显眼的不是这些打扮华丽的贵妇,而是清一色男妆打扮的屈突申若等一群娘子军。看到她们拿着鞠杖,就连把门的军士也全都露出了无奈之色——要是宫廷马球队能够赢下比赛也就算了,如果不能,要靠娘子军去赢回颜面,实在不是什么乐事。
贺兰烟虽然有孝在身,但因为此次机会难得,因此荣国夫人杨氏自然少不得带她出席。自从下马车开始,她就成为了目光的焦点——虽然一身缟素,虽然别无任何佩饰,虽然素面朝天脂粉不施,但那种动人心魄的媚态却根本掩饰不住,甚至还有不认识的人在低声打听这是谁家的人。自然,当听说那是武后的外甥女时,大多数人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日头酷烈,但是御苑当中早就搭起了一圈凉棚,早早坐在其中的李贤一面享用着冰镇果汁,一面翘首观赏着进出的仕女,等他看到老外婆把贺兰烟给带了来,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慌忙上去嘘寒问暖。
杨氏四下扫了一眼,见李治和武后尚未到场,便笑着白了李贤一眼:“就知道六郎你心里只有烟儿,所以我就把她带来了,也难得让她散散心。只是她这一身太显眼,坐在你那里不合适,要是你愿意,不妨坐到我这边来!”
对于这样的提议,李贤自然不会拒绝。事实上,他正认为自己那个位置前后左右都是朝廷高官,不如这里四周都是命妇环绕。偷偷溜回去和李弘说道了一声,他便回到了贺兰烟身边坐下,却很是无奈地发现了四个吊靴鬼。
瞪着不请自来的李敬业程伯虎和薛丁山屈突仲翔,他语意不善地问道:“你们四个怎么在这里?不是有各自的位子么?”
李敬业一直都在打量着左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听到这话便连忙赔笑道:“我们不是嫌坐在那里气闷么,再说了,这里位子本来就多,六郎你就别计较那么多,荣国夫人刚刚也允准了我们!”
见老外婆轻轻颔首,心中郁闷的李贤只得暂时作罢。然而,当他随便扫了一眼右边时,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就在他这边过去不远处,恰恰是屈突申若等人。看到她们兴高采烈地挥手打招呼,李贤只得硬着头皮回应了两下。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发现自己这里赫然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躲避不了这些无处不在的目光,他只得没好气地低声嘟囔道:“都看着我干什么!”
由于荣国夫人杨氏品在诸王妃夫人之上,因此这一边的位子自然是最好的。而正对着这边的看台上,除了受邀而来的数国使节,还有一些大唐官员。这中间,有几个身穿大唐官服的人尤为不同。居中正座的那人四十出头,高大俊朗,目光异常专注。他不是别人,正是新罗王之弟,现任大唐右骁卫员外大将军的金仁问。
“三叔,你在看什么?”
闻听这个声音,金仁问便转头往旁边看去,见是自己的侄女,刚刚从新罗来到长安的金明嘉,他遂指着对面的人笑道:“你刚刚来长安,可知道对面坐着的人是谁?”
金明嘉这一年十七岁,此刻身上穿着一袭白袍,如云秀发编成两股,从脑后垂到双肩,看上去显得格外亮丽。虽说比不上大唐贵妇浑身簪金饰玉,但却多了几分清纯天然的风情。
她刚刚抵达大唐,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盛世气象,心中除了惊叹之外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好奇。顺着金仁问手指的方向看去,她自然而然注意到了李贤等人,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那里坐的都是女眷,那几个大男人为什么坐在那里?”
“你可别小看了他们!”金仁问眯缝着眼睛望了望对面那些兴高采烈的人,旋即又展开了笑脸,“中间那个是大唐帝后最最喜爱的儿子,如今册封为沛王。论武,他是那位英国公李绩的徒弟;论文,他的好几首诗都在坊间传唱,小小年纪端的是文采风流。你看到他旁边的那位千金么?那是大唐皇后的外甥女,他的表姐,被誉为大唐如今的第一美人!”
金明嘉昔日在新罗时,也曾经被人称作第一美女,只是素来一笑置之。此时此刻,听到叔父把别人称之为第一美人,她不由动了心,放眼望去,却正好和贺兰烟旁边的李贤对视了一眼。震惊于贺兰烟那绝色艳光的同时,她也同样牢牢记住了那双眼睛。
李贤却只是随便四处看看,并没有过分留意,只是觉着对面那个少女的服饰和中原颇有些差异。向旁边的杨氏一问,他方才得知那都是些新罗人,不禁心中一动。
杨氏虽然如今年岁已大,又是女流,但见识却广。此时,见李贤似乎有些好奇,她便笑着解释道:“那个金仁问是当今新罗王金法敏的弟弟,在大唐为官已经好些年了,无论举止仪态,其实都和唐人并无差别。就是那金法敏,昔日也在我大唐当过官,所以我朝太学之中,来自新罗的学生不在少数。相传他们最喜穿白,只是入乡随俗,平日看上去也和我大唐子民没什么两样。”
原来从上至下都是留学生……李贤心里嘀咕了一声,却想起悬而未决的刘仁愿遇刺一案,少不得又多看了这些人数眼。如今高句丽看上去猖狂得很,却铁定蹦跶不了几年,至于百济就更不用谈了。这么说来,大唐在百济的驻军,反而是新罗一统海东的障碍?
隐隐之中,他觉得自己抓到了某些关键,脸上立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就在这时,杨氏忽然又解说了开来。
“对了,看到那个身穿白衫的少女吗?听说那是新罗王金法敏的女儿,刚刚抵达长安,所以还来不及改换服饰。新罗多为金朴两姓,异姓不为婚姻,国祚甚至还能传女王。前头那位真德女王派使节来长安送上织锦诗的时候,可是好一阵轰动。”
在李绩当初解说海东局势的时候,李贤也曾经听说过这位女王,但是,更值得他注意的是,李绩给与了那位女王不错的评价。不过对于他而言,那位早就作古的女王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倒是杨氏提到的这个新罗公主让他很感兴趣。
大唐的贵族仕女如今是一个赛似一个的彪悍,不知道这曾经出过女王的新罗,其公主是否也是这么个格调?
“贤儿!”
乍听得耳边这声大嚷,李贤方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了神,转头见贺兰烟面露娇嗔,他哪里不知道小丫头动了气,遂连忙解释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什么好奇,那个白衣服的有我好看么?”贺兰烟气鼓鼓地在李贤胳膊上掐了一把,示威似的朝对面望去,“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罢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阵换“贤”,马球也关政治
就在李贤几乎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吐蕃的马球队终于登场了。五骑人旋风一般冲入场中,朝四周团团一礼之后,便炫耀起了自己的马术。见这些人时而错身交击,时而齐头并进,控马本领异常娴熟,彼此配合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李贤本能地皱了皱眉。
一旁的贺兰烟此刻也忘了刚刚的事,定睛瞧了一阵不免有些担心,遂轻轻拉了拉李贤的袖子:“贤儿,看他们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不好对付。申若姐姐她们毕竟是女流,会不会……”
李贤抬眼瞥了瞥旁边的屈突申若,见这位大姐照旧谈笑自若,看不出半点紧张,心中佩服的同时,便笑着拍了拍小丫头的手:“你看申若姐的样子像紧张么?放心,今天原本就只是宫廷马球队和吐蕃人的比试,只有输了,才会由申若姐她们上场。虽说宫廷马球队之前连输多场,但如今训练了这么久,不见得就是必输之局。”
旁边的李敬业也趁机插话道:“马球原本就传自吐蕃,所以他们最喜借马球赛而炫耀,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术业有专攻,要是我生下来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指不定比他们打得更好!”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程伯虎等人的共鸣,就连李贤也笑着点了点头,原本的争胜心顿时淡了,而杨氏看着几个小辈畅谈无羁,面上更是露出了笑容,深憾贺兰敏之不曾跟着出来。
就在其他人全部落座到齐之后,李治和武后终于双双驾临,当下自然是全场山呼万岁拜见。而帝后落座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召见吐蕃使臣——彼时那位赫赫有名的赞普松赞干布已经去世,即位的乃是其孙芒松芒赞,由于年纪尚幼,因此由禄东赞主政,文成公主主持家事,如今吐蕃和大唐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虽然不在帝后身边,但那位使臣嗓门极大,条理分明言词谦恭,李贤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更有些好奇,便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打量过去。只见那使臣二十五六岁,人长得高大健壮,面庞虽然看不分明,但却流露出一股豪爽气。正当他暗自称赞的时候,对方忽然无意识地转了转头,正好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