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许远在痛呼,他看到身旁的袍泽越来越少,一侧的叛军越来越多。那些与自己一年以来生死与共的老兄弟纷纷不甘的倒了下去,结束了生命。而那些叛军则狞笑着从他们的尸首上迈过去,继续屠杀着睢阳城中的生命。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今便是纵死一战,也不可委身降敌,使身染墨。弟兄们,为了大唐而战!”
“战,战,战!”
“杀,杀,杀!”
许远身侧的将士纷纷怒目圆瞪,恨不得将叛军生生剥皮吞下。
朝身侧仅剩的七名将士望了一眼,许远慨然悲叹:“夜幕将至,国将不国,便是我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中原大地的父老乡亲!今日,便索性跟胡狗拼个痛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炭味道,伴着已经让人麻木不止的血腥气息,呛得人不由的捂住了口鼻。
尹子琪捏着鼻子,鄙夷的望着城中的断壁残垣。
到处是烧毁断裂的梁柱、到处是无头少腿的残尸,叛军刚刚攻克了睢阳城还没有来的及打扫,便将主将大人迎了进来。尹子琪此时有些后悔这么早的入城,城内完全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原生态,这种不加掩饰的战场格局显然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尤其是自己这样的‘儒官’。
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尹子琪阔步朝城北走去,那里看押着俘虏的一干睢阳城将领。
其中当然有张巡。
踢开了一具具残缺的尸首,尹子琪掂着足步小心翼翼的在马道上迈行。
好不容易攀登上了城头,他却险些被其上的景状吓得掉出眼珠。
成百上千个唐人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垒成了一座佛塔,而他们的无头尸首则被士卒们堆成了一面城墙,正正置立于北面垛口。
“呃……”
尹子琪强自压抑着才没有呕将出来。在亲兵的护送下他继续迈步向前走去,扭开了头不再去注视这些让人作呕的东西。
行了约莫百十来步,尹子琪终于看到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将领。
“我听说将军你作战时都咬牙切齿,不知是为什么?”
尹子琪说完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张巡此时已经浑身染满了血渍,原本飘逸清秀的裙甲也已经被撕裂了数道口子,头发蓬乱的犹如鸡窝,整个人看来甚为狼狈。
他双手虽然被反绑着,却强自蹭着站起了身,对尹子琪冷冷道:“那是因为我想吞下你们这些叛贼,只是却恨力不从心,未能如愿!”
“你!”
尹子琪听的一愣,旋即冷笑道:“如此,尹某倒要见识见识,张大人是怎样一副铜牙铁齿,能将尹某吞下!来人,给我把他的嘴撬开!”
说完,便有两名叛军士卒走到张巡身侧,要去撬开他的嘴。
一旁的南霁云、雷万春大怒,纷纷暴喝道:“狗贼休得无礼,难道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尹子琪冷冷一笑:“若是这世间真的有报应,现在我们又怎会站在这睢阳城中?”
“给我撬!”
“诺!”
两名叛军上前粗暴的用铁板撬开了张巡的嘴,一时竟是惊呼出了声。原来因为长期的战斗和饥饿,张巡只剩下了三四颗牙齿。
“张将军真是一副铜牙利齿啊!”
不知为何,尹子琪竟然由衷生出了一股对张巡的敬意:“若是将军有意投靠我大燕朝廷,某将替将军作保,相信陛下他一定会量才而用!
第四十八章 沧浪(七)
尹子琪的一番话发自肺腑,说来自是诚意十足。他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张巡,期待他作出明智的选择。他不认为张巡会拒绝,自己开出的这个条件实在很丰厚。不仅饶了他的性命,还推举他继续入朝为官,若是这般张巡还不投诚,可真是庸人一个了。
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大唐朝廷大厦将倾,又何必抱着一颗枯树不放?以张巡的才干便是在大燕朝廷也有着锦绣的前程,何必替将亡之朝守节。
城头上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张巡,等待着他作出决定。
南霁云、雷万春、许远,他们殷切焦急的盯着张巡,生怕他作出令自己一辈子后悔的决定。而以尹子琪为首的叛军,则笃定张巡会选择投诚。
良久,张巡叹了一口气道:“尹大人,你且附耳。”
尹子琪听他如是说,以为他愿意投诚心中大喜。
他将身子俯下朝张巡靠了过去。
“啊!”
他才刚贴到张巡的身侧就觉得耳朵一痛,竟是被张巡生生咬了一口!
“我恨不得啖你之肉,饮你其血,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南霁云、雷万春、许远等人见状都是笑破了肚皮,纷纷指点着血水直流的尹子琪,讥讽了起来。
尹子琪被张巡生生咬掉了半边耳朵,一时鲜血直流。他痛的直跳脚,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将军有意引你投诚,你却恩将仇报。好,好,你不是要给大唐朝廷守节吗?好,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把这些俘虏全部推到城头,准备斩首!”……
北城城门外围满了叛军士卒,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人被绑缚在城门外,凛然的面对着自己的命运。
人固有一死,但意义却决然不同,他们是为了大唐而死,是为了家园而死,是为了百姓而死,他们死的无怨无悔,死的毫不矫情。
一袭秋风吹过,微冷。
张巡强自挺直了腰杆,冲身侧的南霁云微微一笑道:“南八,你可怪我误你?”
南霁云曾经领了张巡之命去临淮寻贺兰进明请求援军。贺兰进明虽然无意向睢阳驰援,却有意留下南霁云为己所用,但南霁云却断然拒绝了。
他当时大可以留在临淮不再回睢阳,但他却义无反顾的选择返回了那座救无可救的孤城。
如果说张巡现在有谁对不起的话,那便是南霁云、雷万春等人了。
“大人说的是哪里的话!”
南霁云铮铮一笑:“想我南八二十便仗刀游江湖,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当时我只恨不得用一柄长刀斩尽天下不公事。但我杀的人越多,越发现世间的不公之事实在太多了,根本不是我能斩尽的。我变得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该往何处走,直到遇到了您。”
稍顿了顿,南霁云接道:“您让我明白了还可以用另外的一种方式改变这个世界,实现自己的梦想。若不是您,我现在恐怕还在魏州做那所谓的行侠仗义之事呢吧。”
南霁云跟随张巡以来丝毫不后悔。若不是张巡,自己怎么会从军。若自己不从军,自然也不会有睢阳城中痛斩敌兵的爽快事。
比之于几个乡绅恶霸,这叛军,这胡虏才是真正的大恶啊!
“你啊!”
张巡听他如是说,直是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既然你无悔,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求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张巡怅然长叹,幽幽说道。
南霁云的身子为之一震,张巡说,说要和自己做兄弟,原来她一直把自己看为兄弟!
南霁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朗声道:“好,下辈子咱们继续做兄弟!”
朔风刺骨,长发飘飘,大刀扬起,血染长袍。
睢阳城破之时,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悉数遇害。……
李括率军从洛龙谷突围之后,一路向睢阳驰去。
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只望还来得及!
为了及时赶到睢阳驰援,他甚至没有与设伏报复的郑商伦计较。为了营救睢阳城中的袍泽兄弟,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无限仇火。
他断然拒绝了进兵长安的所谓圣旨,他毅然回绝了郭子仪的邀请。
一切都是为了睢阳,一切都是为了睢阳!
数千唐骑踏过河滩,踏过矮原,踏过山脊,马不停蹄的一路疾驰。
“吁!”
拐过最后一处土围子,李括终于看到了那座让他忧心不已的睢阳城。
黑灰色的城墙上燃满了血水,伴着空气中浓烈的焦臭气息,直教人作呕不已。
浓浓雾霭将这座坚城笼罩在迷蒙之中,但城头那面迎风飘展的旗帜却是那面的醒目,李括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边旗帜。
那不是大唐的军旗,那是叛军的军旗!
什么,难道叛军已经攻破了睢阳?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不会的……”
李括兀自默念着,不住的摇着头。
前列的江淮军将领也注意到了睢阳城头飘摇的那面燕军旗帜,一时皆是漠然的垂下了头。
他们不惜从唐州星夜赶来,不惜勇闯叛军布下的数道障碍,却还是没有来得及。
睢阳城,已经破了。
一行清泪顺着李括的面颊流淌了下来,沉沉溅入泥土中。
小张探花、南大哥、雷大哥、他们,他们难道都……
李括已经不忍再去想,狠狠的攥紧了拳头,冷冷发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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