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时,有富豪石崇修建金谷园,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
院内芳草萋萋,流水潺潺。虽说已荒废了许久,但景色却依旧格外动人。学舍就距离金谷园不远,爬上学舍的枝头,能看见金谷园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景色。
也就是窦家这种豪强门阀能在此建立学舍,等闲人根本没有这等能量。
学舍是一个独立的宅院,有前中后三进庭院,分别教授不同的技能。蒙学集中在前庭,坐在教室里,隔着窗户可见窗外鸟语花香。静谧的世界,带有几分庄重。
为言庆等人授课的先生,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靠下,非常年轻。
他生得一张国字脸,肤色略显古铜,浓眉大眼,不怒自威。一袭白色长衫,透着几分儒雅之气。虽然大多数时候,总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教室里的孩子们,对他总怀有几分畏惧。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骨子里都透着一丝威严。
郑言庆知道,这位先生姓李,名叫李基,是窦抗专门从幽州,请回来的一位先生。
窦抗,虽非家主,但却是窦家如今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
毕竟窦抗的父亲窦荣定这一支,是皇亲国戚出身,算起来,他还是杨坚的外甥呢。
李基带着学子们,在学舍中堂,叩拜先贤,之后就开始正式授业。
他讲的是《五苍》,也是当时最为普及的蒙学教材。这五苍,和颜师古教授徐世绩、郑宏毅的《仓颉篇》大致相同。所谓五苍,就是秦代李斯所做的《仓颉篇》,赵高所书的《爰历篇》,以及胡毋敬所作《博学篇》为基础。有汉以来,这三篇文章合而为一,通称《仓颉篇》,并从秦小篆改成汉隶文,又名为《三苍书》。
魏晋时,增加了《训纂篇》和《滂喜篇》,所以又改名为《五苍》。
这是隋朝时的启蒙教材,与《千字文》一样,都是四言韵文,每六十个字,为一章。
以隶书为主,一方面可以供孩童们临摹学习,另一方面也易于诵读。
李基在课堂上,诵读文章,阴阳顿挫,韵律感极强。学子们在下面跟着一起念,虽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却能大致诵读下来。原来,朗诵也是一门大学问。
李基的诵读和后世那种诗歌朗诵完全不一样。
摇头晃脑,随着韵律而走。他的声音,被稚嫩童声所淹没,在学堂上空回荡不息。这样的读书方式,很容易让人进入感觉。郑言庆一开始觉得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有趣,可渐渐的,他就沉浸于其中。不知不觉,一炷香熄灭,却是课间时来到。
李基放下书本,笑呵呵的说:“大家出去歇息片刻,待听到钟声,咱们开始学字。”
“多谢先生教诲!”
学生们纷纷起身,向李基行谢礼。
在开学之前,这一应礼节,必须要学会。所谓礼不可废,学生要向先生行礼,以示尊师重道,感激先生传授学识的辛苦;先生也要行礼,以感谢学子们的听讲。
总之,这礼数很多,讲究也很多。
郑言庆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人总说‘礼仪之邦’,通过一个个礼仪,你才能了解到,隐藏在其中的深刻内涵。也许少时不明白,但随着年龄增长,也就慢慢了解。只可惜,言庆前世的时代,这一个个传统古礼,都已失传,乃至成了四不像。
孩子们趁休息时,都走出了学舍。
言庆正要出去,却被李基叫住:“你叫郑言庆,是郑家的人吗?”
“先生,学生是安远堂出来,安远堂的老管家,是学生的祖父……”
郑言庆恭敬回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李基先生,看上去很亲切。
李基点点头,“我听说郑曹掾请了颜籀做西席,怎地让你来窦家的村学里就学呢?”
“这个……学生不清楚。”
李基看了看他,沉声道:“其实在何处就学,并不重要,关键在你自己。言庆,我观你在课上表现,似乎也识得不少字,以前和谁学过?读的又是那一本书呢?”
郑言庆往往在看过一遍之后,就能背的八九不离十。
他的表现,和其他学子自然不一样。李基注意到了这一点,故而才叫言庆留下。
“学生少时,曾跟奶妈学过些时日,后来又在打扫大老爷书房时,看到过刘熊碑。”
李基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也能写字?”
“唔,学过一些。”
言庆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隋唐时的文字,和后世他学会的简体字,有不小的区别。有些字他因为临摹碑帖,或者其他原因,倒也认得;但有些字,确实不认识。
这,也是他要读村学的重要原因。
李基点点头,“恩,这样我就明白了……你基础不错,但不能因此而生出倦怠。起点高,要求亦高。日后我会对你的要求,比其他人更加严格,你需有个准备。”
言庆也不知道,李基这番话,究竟是出自什么心思。
本能的,他感觉到李基似乎对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郑言庆说不上来。不过既然李基这么说了,言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谢,然后退出了课堂。
休息片刻之后,大家又重新进入了课堂。
李基重又教授课业,而这一次,他却是以写字为主,让大家在沙盘上书写五苍课文。
第二一章 李先生(下)
由于都是孩子,家境又不尽相同。
有的富,有的穷……加之又是启蒙教育,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对孩子们而言,相对昂贵。所以每个孩子都配以一个小沙盘,以沙盘为纸,书写练字。沙盘长宽半米,里面铺着黄沙。孩子已废笔管做笔,依照着李基的讲解,在沙盘上写字。写的错了,用手一抹,即可重写,既不会浪费,也非常省力,是村学中必备的用具。
言庆觉得,李基在教大家写字的时候,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
讲解中,似乎加入了‘永字八法’的内容。对大部分学生而言,似乎有些深奥了。
但对郑言庆来说,却正好合适。
他一个野狐禅出身,别看能写一手颜体字,但对一些书法的基础,却并不知晓。永字八法,正好可以弥补他这种缺陷,虽是以隶书为主,言庆的收获却是巨大。
正写着,李基悄然来到郑言庆的身后。
看言庆一笔一划的临摹五苍,他轻轻点头。
猛然,他伸出手,抓住言庆的笔杆子,往外一抽。可言庆猝不及防之下,笔管离手。扭头看去,却见李基轻轻摇头,“郑言庆,书求法,更求意。你笔下所书,其形已具,其意却匮乏……今后当苦练指意,否则徒具其形,终究难有大成就。”
法,说的是笔法。
有点收,贵紧而重,画勒,贵涩而迟……
这种笔法上的学习,前人已做出了各种总结,可以慢慢琢磨;然而这指意,却需要有天赋,更需苦练。王羲之有指意传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就这学堂里的孩子们而言,郑言庆的书法,无疑是个中翘楚。但正如李基课间所说的那样:起点不同,要求亦不同。
很明显,李基对言庆的要求,远高于对其他人的要求。
当天结课而论的时候,其他孩子最差也得了一个乙等的评价,而郑言庆,却只得了个‘丁’。甲乙丙丁,这‘丁’等评价,无疑最差。一般而言,先生很少会给学生以‘丁’论。可偏偏,李基对言庆要求的严格,令郑言庆也感觉到非常意外。
这,也太严格了吧!
但先生既然做出评论,言庆也只能接收。
随着学子们一起,向先生行了谢礼之后,郑言庆颇有些意兴阑珊,低着头准备离开。
李基又叫住了他……
“郑言庆,你可是觉得不服气?”
“学生……”
李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我告诉过你,会对你要求严格;以同龄人而言,你笔法已初具形容,即使是王右军,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恐怕也比不得你。”
“啊?”
郑言庆瞪大了眼睛,心中奇道:既然王羲之也比不上我,那你还给我一个‘丁’等作甚?
李基说:“但也正因为这样,你以后的成就,却未必能比得上王右军。
小小年纪,其形已定。若求大成,当需多些磨练。我这里有一册《笔论》,你拿回去以后,要仔细的揣摩。当年,右军十二岁得《笔论》,然后又求学卫夫人。待他后来,又临摹碑帖,方才独辟蹊径,成为大家。你恰恰相反,未学基础,筋骨未生时,竟先学碑帖,使之形重意浅,走了偏锋。所以,我要你仔细阅读这一册笔论,待月考时,你需以此做出文章。若我满意了,自会把你成绩更改。”
听得出,李基对郑言庆期许颇深。
只是……
郑言庆接过了《笔论》,心中不禁苦笑连连。
人啊,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太出色了,终究是要倒霉的!
从学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夕照。
郑言庆拎着书袋,朝田庄走去。田庄距离窦家学舍,有一段距离。本来郑世安想让人接送,但却被郑言庆给拒绝了。原因很简单,郑世安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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