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霖接过来一看,大笑道:“好一篇八股,好敏捷的文思,少年作文,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成。”说罢,提笔照抄一遍,用双红拜帖封上,让张原带回去。
傍晚,张母吕氏留黄婆子一起用长寿面,媒还没去做先就赏了她一钱银子,黄婆子喜笑颜开,说明日一早便来。
穆真真今夜留在这边,她爹爹又外出听差了,兔亭现在和她熟了,不再怕她的蓝眼睛,两个人在南楼下的小茶房烤火,小火炉上正炖着枸杞银耳莲子羹,那是张母吕氏吩咐给张原准备的,张原夜里读书习字,睡前喝一碗莲子羹,能暖胃养神,以前是伊亭在这里煮莲子羹,今夜有穆真真在这里伊亭就可以偷个闲,穆真真里里外外什么事都能做——
莲子羹将要炖好之先,放两小块冰糖下去,冰糖用一个瓷罐装着,放冰糖时穆真真见兔亭小嘴合不拢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便拈了一小块冰糖给兔亭,兔亭甜滋滋地吮着,含含糊糊道:“好甜,真真姐也吃一小块吧,太太和少爷不会骂的。”
穆真真将小陶壶里的莲子羹倒在青瓷碗里,用漆盘端着,轻声笑道:“我不吃,我给少爷端去了。”
张原今日忙东忙西,夜里才静下来把两篇八股功课给完成了,不敢敷衍塞责,这是要给王老师批阅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写完两篇八股,见时间还早,便又临摹《灵飞经》,先嗅到莲子的芳香,抬头看,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
张原看着穆真真双手将那碗莲子羹捧到他面前,穆真真手背白嫩细腻,但手心却粗糙结茧,放下青瓷碗时几乎能听到手指粗茧与碗沿摩擦的声音,看她手掌边缘易生冻疮处,还真没看到冻疮紫斑。
……
次日一早,黄婆子就来了,在张原家吃了两大碗鸡蛋面,打着饱嗝,和石双、翠姑夫妇三人去会稽商氏提亲了,穆真真这才知道少爷是要订亲了,昨日说什么庚帖婚书的她没听明白,心道:“是商家哪位小姐呀,前日在学宫光相桥畔看到了商家的两位小姐,都很小啊。”
午后未时,黄婆子三人回来了,都是喜气洋洋的,将商氏女郎的庚帖交到张母吕氏手里,说了一通商氏如何豪富、对她三人如何客气,黄婆子在商家得了六钱赏银,如何不喜,一般人家最多给二钱银子,张母吕氏又赏了她二钱银子,此后就没这黄婆子什么事了。
黄婆子欢天喜地去了,张母吕氏看那商氏女郎的庚贴,却是万历二十五年二月十九亥时生的,喜道:“有缘,果然有缘。”
张原探头看了看,问:“母亲也会推八字合庚帖吗?”
张母吕氏道:“我儿六月十九,商小姐二月十九,都是观世音菩萨的寿诞日,这岂不是有缘,菩萨定的姻缘。”
张原道:“六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吧。”
张母吕氏道:“都一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观音诞,大善寺都要做法事的。”又道:“我儿将商小姐的八字拿到府学宫请那边的算命先生推一推,看与你的八字相生不——依我看是没什么不妥的。”
张原道:“既然母亲说没什么不妥,那就不用找算命先生看了吧。”
张母吕氏笑道:“这是规矩,总要请算命先生看一看的。”
一边的翠姑道:“太太,小妇听说十字街有个叫清墨山人的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人家走失了牛他也能算出丢在了哪里,都找回来了。”
张母吕氏对张原道:“那我儿就去找清墨山人合这庚帖。”
第一百零五章 小聘
看看时候还早,张原就带了武陵去府学宫十字街找那清墨山人合庚帖,十字街有两家算命铺子,只隔数十步,正不知哪家是清墨山人的,却见其中一家门前有个老农模样的人大声道:“清墨先生真是神算哪,老汉昨日走失了一头耕牛,一家人哭哭啼啼,以为牛被盗了,听人说十字街的清墨山人推四柱、卜龟卦,应验无比,老汉将信将疑,就来问问牛的下落,到底是被哪方的贼人偷去的?清墨山人手占一卦,就说老汉的牛没有被盗,只是陷在离家东南方的一条山沟里,老汉回去一找,果然找回了牛,所以今日特意来谢清墨先生,也为他宣讲宣讲——”
斜对面那家算命铺子走出一人,讥讽道:“你不是今日才特意来的,你是天天来,没完没了说偷牛,有意思吗,编个新鲜的呀。”
两边店铺的人都是大笑,那老汉涨红了脸道:“关你何事,各说各的,莫要同行相轻。”
武陵道:“少爷,这老汉是清墨山人请来招揽生意的吧,天天说偷牛——咱们换一家?”
张原笑道:“我就认准这个清墨山人了。”从那老汉身边走过,进铺子去了。
那老汉大喜,神气地瞪了斜对面那个算命先生一眼,那个算命先生见自己这般点破,张原主仆还往那铺子进,气得袖子一甩,回自己铺子坐着生闷气。
清墨山人这铺子很小,一个算命先生能开铺子也不容易了,一般的也就是在街头巷尾摆张桌子,清墨山人这铺子还悬有一副平仄不合、对仗不工的对联:
“卜筮圣人所立,禄命前生注定。”
那清墨山人四十来岁,戴着竹冠,白面微须,袖着手坐在一张杉木桌后,见张原主仆进来,心里暗喜道:“衣食至矣。”也不说话,只把眼睛上下打量,要等张原开口。
张原在桌前那张小凳坐了,问:“清墨先生?”
清墨山人矜持地一点头:“正是鄙人,这位公子来此何事?”
张原道:“来合庚帖。”
清墨山人顿时放松下来,合庚帖这个太简单了,无须察颜观色,不用暗中揣测,便伸左手到桌上,说道:“山人学的是子平五星术,吉凶祸福,应验如神,合庚帖更是山人绝技,请公子报男女双方生辰八字。”
张原将自己与商澹然的生辰说了,清墨山人讶然道:“女大一呀。”
张原道:“正是因为女大一,才要找清墨先生来算,若是一般术士,肯定是说这女大一是不妥的,那只是庸人俗见,清墨先生定然另有高见。”
这话清墨山人爱听,当下左手拇指在其余四指关节轮点如飞,很快排出四柱、大运、小运、流年和命宫,提笔写在一张红纸上,张原是“戊戌年己未月壬申日庚子时”,商澹然是“丁酉年癸卯月庚辰日丁亥时”——
清墨山人熟视红纸上的八字良久,抬眼看着张原道:“何知其人贵,官星有理会;何知其人吉,喜神为辅弼,这男方八字想必就是公子的命造了,月逢印绶喜官星,运入官乡福必清,好命,好命。”赞叹不已。
张原微笑道:“多谢美言,在下今日是来合庚帖、看婚姻的,请山人直言吧。”
清墨山人又看了几眼红纸上写着的流年、命宫,说道:“制伏喜逢煞旺运,三方得地发何难,这女命也极富贵,只是幼年或有刑克——”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张原,语速极缓。
算命先生都这样,说话说半句,等你自己兜底。
张原心道:“澹然小姐三岁丧父、五岁丧母,纵然生在富贵之家,幼失怙恃也实在悲苦,但我难道不能让她以后的日子幸福美满吗。”说道:“请山人说说这二人的八字能不能成夫妻吧。”
清墨山人心道:“别的来算命的就喜欢问来问去,这少年倒是口风极严。”说道:“合庚帖也正是要看双方禄命,五行中和,不偏不倚,总能丰衣足食,寿命绵长,若夫妻双方八字配合得好,则好上加好,更上一层楼,好比男方禄命本只有秀才的功名,娶个旺夫的娘子,那就能中到举人,这叫相辅相生,哈哈。”
张原也笑,觉得这个清墨山人说话有点意思,便道:“那就请山人为这戊戌男命细细推一推。”
清墨山人抖擞精神,说了一大通,把这一戊戌命造说得封侯拜相、金玉满堂、妻妾成群、寿享遐年,命好得不得了——
张原心道:“三十年后的鼎革大劫难,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这些算命术士哪里能算出来呢。”任这清墨山人口若悬河地说,他只含笑倾听,一言不发。
清墨山人足足说了两刻时,见这少年神情恬淡、无动于衷,根本没有因为自己把他的命说得这么好而喜形于色,心知遇上了个不喜奉承的,便道:“我已细细推算过,这女郎命造虽比这男子大一岁,但二人八字并无明显相克相害之处,但山人有一言,逢寅、卯年,不宜婚娶,其余一概无妨。”
张原心道:“今年是壬子年,寅、卯年就是后年和大后年,嗯,一切顺利的话,后年我要参加道试、大后年是乡试,然后便是会试,这之前的确没空娶妻,清墨山人真为我算得好,优生优育。”笑道:“清墨先生果然算得妙,那就请写在这红纸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