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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石双将筐内行李和橘子搬出,就辞了少爷先回去了。

  张原走到门前打量着这小院,小院呈长方形,左边院墙下有一座八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耸起,奇峭凌厉,太湖石下面种着几株雁来红,深秋季时节,雁来红叶片鲜艳夺目,叶底还有一枚枚小卵一般的浆果,靠右是隔墙,有一扇月洞门,门是从那一侧开的,此时木门紧闭。

  张原心道:“这是内院西侧,月洞门那边应该就是谑庵先生与内眷的住所了,呃,这是西厢房吧。”

  昨日张原从族叔祖张汝霖那里得知谑庵先生有一妻二妾,膝下三子二女,长子年方弱冠,在南京国子监求学,另二子尚幼,长女王静淑,去年嫁与萧山陈氏,次女不知何名——

  张原当时就想:“这么说那次跟随谑庵先生到砎园的那个王姓少年极有可能就是谑庵先生的次女了,那王氏女郎年龄应该与我差不多。”

  若说以前张原对那个要买《金瓶梅》的王氏女郎还有一些好奇,但此时置身王宅西厢小院,张原只想着好好读八股,不想惹上别的事,待赢了那姚讼棍后就让母亲托人去商家提亲,如此而已,心思很简单。

  正想着,王管家来了,说老爷有请。

  张原便跟着管家来到前院书房拜见王思任,为人师表的王思任不再与张原说笑了,肃然道:“张原,你既已读了数百篇时文,你且说说,八股难在哪里?妙在哪里?”

  张原道:“学生以为破题最难,一旦破题不好,后面就会全写歪了。”

  王思任道:“说得不错,作时文譬如选色,其面在破,其颈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忽然闭了口,心道:“我怎么向一个少年人这般譬喻,惭愧惭愧。”

  王思任以欣赏美女来喻八股文的高下,张原听得是津津有味、茅塞顿开,见王思任闭嘴不说,一时没醒悟是何故,接口道:“那么其足当为全文之结束,八股总体在长短纤秾,其神态艳媚,在若远若近、是耶非耶之间,而总以脸面为主,脸面不美,其余的再美也是逊色,所以说破题第一,先生,是这个道理吗?”

  王思任抬头望着屋顶木梁,心道:“这是十五岁少年吗,似是风月场老手。”

  第七十章 临死抱佛脚

  张原见王思任白眼望天不理睬他,当即醒悟,以美色喻八股实在是肆意了一些,得注意自己十五岁少年人的身份啊,不过这也是谑庵先生你自己提的头,学生只是略作发挥而已。

  王思任目光下移,瞥了张原一眼,这少年神态恭敬,静候他发话,王思任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果然用功,且有妙悟,你对八股还有哪些领悟,说来给我听听。”

  张原哪敢再多说,恭恭敬敬道:“学生全靠先生点拨。”

  王思任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极善举一反三的了,我说一句你倒能说三句。”

  张原额角见汗,不敢出声。

  王思任暗笑,心想:“板着脸吓他这一下也够了,这也怪我自己戏言在先,当然,这譬喻着实精当。”放缓语气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你还没到十六岁,耽欲伤身,这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要废了。”

  张原真有点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他怎么就成了好色少年了,也无从分辩,只好唯唯受教。

  王思任对张原虚心诚恳的态度比较满意,开始施教道:“万历之前,破题多用三、四句,万历初年以来,破题只能用两句,破题切忌连上犯下,语带上文称连上,语侵下文为犯下,破题贵在流利、贵在大雅、贵在古律、贵在自然,大题之破贵在简括雍容,小题之破贵在圆融灵巧,县试、府试也就罢了,道试以上,考官都是八股名家,识见犀利,一眼就扫到这破题二句,这两句若醒目中意,那么这篇时文十之八九就能过,破题平淡,后面写得再如何花团锦簇,也容易被阅卷官错过——”

  这是八股名家经验之谈,极富真知灼见,靠自己揣摩领悟哪能见得这般分明,张原静心倾听,不知不觉就闭起眼睛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却又猛然醒悟谑庵先生不比范珍、詹士元他们,哪有学生在老师面前闭着眼睛听讲的!

  王思任见张原刚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他听说过张原过耳能诵的传言,笑道:“无妨,怎么方便记忆就怎么做。”又说了一番破题的要领,最后道:“这破题说着容易,真要一个题目摆在面前要你破、要破得圆融灵巧岂是易事,我先教你破四书小题,但这有个先决,四书倒背如流还不够,还要能聚能分,所谓能聚能分,就是信手从四书中摘一句,比如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就得把四书中与这句意义相近的其他句子全部背诵出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我来考你。”

  王思任说罢,径自回内院了,他有两个书房,前院这个书房用于接待外客,现在就让张原在前院书房学习。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有意科举者必须熟记背诵的,不计朱熹注释的话,《大学》和《中庸》不过几千字,《论语》一万多字,《孟子》篇幅稍长,三万多字,对张原来说,连朱熹的四书集注他都能随口背诵,这五、六万字原文当然更不在话下,但正如王思任所说,死记硬背没有用,必须聚散随意,这就要求张原必须一句一句去梳理、去整合、去辨析,八股文耗费心智,由此可见一斑。

  四书早已熟记于心,倒也不用翻书,张原就那样老僧参禅一般坐在书房的大椅上,每半个时辰就在书房里来回踱几步,然后又坐回椅子上默学深思。

  小奚奴武陵坐在书房外的一条小杌子上,随时听候少爷的吩咐。

  临到午时,王管家来请张原主仆用饭,饭菜用食盒盛着已经送至西厢房,有鲜鱼、有咸肉、有时新蔬菜,饭是绍兴的花白米饭,很是可口。

  用罢午餐,武陵将食盒送回厨下,张原又回前院书房来回踱步,默默梳理四书义。

  武陵无聊,王家的僮仆他又不认得,没人和他说话,百无聊赖剥橘子吃,见少爷面前的茶盏干了就去厨下给少爷端一杯热茶来。

  未时末,王思任从内院出来,先走到书房这边,武陵一见,赶紧起身,正要叉手唱喏,王思任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朝书房里看了看,张原闭着眼睛默坐在那里,若不是搁在书案上的手会时不时地叩击一下桌面,都会让人误以为他坐在那里睡着了。

  王思任笑了笑,带了两个僮仆出门赴约去了。

  午后时间漫长,武陵无所事事,坐在书房外打盹,没发现自家少爷正遭人偷窥——

  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蹑手蹑脚走到书房边,先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打盹流涎的武陵,皱了皱鼻子,转头望向书房里面,见张原闭着眼睛坐在那一动不动,等了一会,还是不睁眼也不动,这少年公子便悄悄移步进房,隔着书案与张原对坐,也是一动不动,当然,清亮双眸却是睁得老大——

  张原正在梳理四书中关于夫妇之道的相关语句,什么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什么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鼻间忽然嗅到淡淡的脂粉香,睁眼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站起身来——

  书案那端的少年公子见张原受惊的样子,不禁“嗤”的一笑,起身拱手道:“张兄莫惊,是我。”

  张原心道:“我正是因为知道是你,我才惊。”拱手还礼道:“哦哦,原来是王兄,在下正苦思默想四书义,请王兄不要打扰,不然谑庵先生会责骂的。”

  这王姓少年,不,王姓少女在自己家里显然还要活泼一些,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去延庆寺了,老和尚请他吃斋饭说佛法,一时回不来,我和你说说话——”

  张原心里叫苦,西厢记这出戏可不好乱演啊,这是晚明,不是四百年后,少男少女不好随便说话的,说道:“抱歉,在下没空陪你闲话,学八股要紧。”

  张原口气有些生硬,这王姓女郎却不以为忤,反而深表理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一个姓姚的秀才打赌是不是,可你这样临死抱佛脚来得及吗?”

  临死抱佛脚,这个形容得好,张原无奈道:“怎么说也要抱抱啊,我这不是在刻苦学习吗。”

  王氏女郎热心道:“若是规定好题目的,就请人代笔——”

  张原道:“这不行,临场出题的。”

  王氏女郎道:“那就没办法了,只有靠你自己了,我爹爹今日教你学什么?”

  张原便说谑庵先生让他梳理归纳四书义理,没想到这王氏女郎“嘿”的一声道:“我就知道爹爹要来这一套,以前教我阿兄也是这样,其实我爹爹早已梳理得极完备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把我爹爹的手稿拿来。”转身风一般的就去了。

  武陵揉着眼睛进来道:“少爷,方才那人是谁?”

  张原只好答道:“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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