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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见张原进来,张汝霖笑道:“你倒来得早,老夫都还未用饭,你且到书房稍候。”

  张原向族叔祖叉手唱喏,就去族叔祖的书房等着,族叔祖的书房比较凌乱,书画、卷帙堆得到处都是,不是婢仆偷懒,而是张汝霖不让婢仆整理,一整理反而找不着他要找的东西了——

  张原见书桌上有一封名帖,精致的松江谭笺,红帕包裹,上书“友生董其昌拜”六个小楷,董其昌的字很好认,小楷高秀圆润、丰神独绝,张原以前见过影印的董其昌书帖,这真迹是第一次见,看来族叔祖张汝霖与董其昌有往来,以后他想必也能有机会见到书画双绝的董其昌。

  族叔祖的案头堆了很多书,都是音韵训诂之类的书,一支湖州中锋羊毫搁在砚台上,笔墨半干,还有一卷装订好的空白书册,首页用绳头小楷写了几行字,张原随便瞄了一眼,族叔祖好像是要编纂一部韵书。

  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侍僮过来说:“介子少爷,大老爷唤你去。”

  张原便跟着那侍僮来到前厅,张汝霖已准备停当,两个侍僮、六个健仆随行,张汝霖乘帷轿,张原乘绳轿,一行十余人出门向东往会稽行去,王思任府第距离山阴府学宫大约有七、八里地。

  过了府河,便是会稽县城,张汝霖对张原道:“谑庵在会稽山下的避园尚未建成,现今他还是住在城中,我昨晚遣人先去问明白了,免得今日拜访不遇。”又笑道:“谑庵先生对你很器重,说张介子小友来访,他要倒屣相迎。”

  张原道:“族孙近日读了谑庵先生闱墨三十六篇,很是惊讶,没想到时文也能这么写,极富才情想象,并不输于唐宋古文。”

  张汝霖微笑道:“学刘启东的时文易,学王谑庵的时文难,你可得用心啊,莫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说话间,过了杏花寺,杏花寺四周遍植杏树,这深秋时节,当然没有什么杏花,叶子都落尽了,树丫光秃秃的。

  王思任府第就在杏花寺东边,有张氏健仆先行投刺通报,两顶轿子停在王宅大门前时,王思任已经迎了出来,拉着张汝霖的手笑道:“肃翁来得好早,这才辰时末,就已到了外县。”

  张汝霖笑道:“谑庵才名远播,孙辈求师心切,今日一早就到我那边候着了——张原,还不过来见礼。”

  张原上前施礼。

  王思任含笑上下打量着张原,说道:“一个多月不见,张世兄风采愈佳了,想必是听书多有领悟。”

  张汝霖道:“正是,张原近日苦读《会稽王季重闱墨三十六题》,颇有所悟。”

  王思任迎张汝霖、张原入内,边走边道:“山阴书商可恶,将我墨卷胡乱刊印,售价奇高,却不分我半两银子。”

  张汝霖笑道:“难道贵县的书商就肯分你银子?”

  王思任道:“会稽书商尤为可恶,道上遇见我,会说季重先生,你那些时文集子近来是洛阳纸贵啊,雕版都印废了几版,季重先生声名远播了——也不分我银子,瞧那神气,似乎我还得请他喝酒谢他。”

  张汝霖大笑。

  张原心道:“谑庵先生倒很有版权意识。”

  入厅分宾主坐定,张原没敢坐,站在族叔祖身侧。

  张汝霖品了两口茶,说道:“谑庵也知道我今日来意,就是带张原来拜师的,束脩贽礼都已备好,张原,磕头吧。”

  王思任道:“且慢,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教他写出让人心悦诚服的时文,这个在下敬谢不敏。”

  张汝霖笑道:“谑庵也知此子与人打赌之事吗,拜师只是拜师,能学到什么地步在于他自己,至于赌约,他自己另有良策,不用替他担心。”

  “哦。”王思任看着张原,脸现笑意,道:“那好,不过我还要先考考他。”

  张汝霖道:“此子近来用功颇勤,谑庵尽管考他便是。”

  王思任先问张原近来都读了哪些书,听张原回答后,点头道:“果然勤奋。”便就《八大家文钞》和《文章正宗》这两部书向张原问了六个疑难,张原一一作答。

  张汝霖捻须颌首,显然很满意族孙的回答,王思任提的这几个疑难可不是一般死记硬背就能答得上的。

  王思任赞道:“此子聪慧过人,辨析精微如老儒,这如何是童子的识见!好,你就留在我这里,我教你三个月,有三个月时间就能得授我所领悟的时文精义,当然,这只是窥了门径,而要真正写好八股,至少三年的磨砺。”

  张原当即郑重拜师行礼,王思任留他祖孙用午饭,张原因为要回去报知母亲,午后便随族叔祖回了山阴,说好明日再来王思任府上,算是上门弟子,要住在王家,以便朝夕受教。

  第六十九章 风月场老手

  张母吕氏听张原说求学三月都要住在会稽王家,有些不喜,儿子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她一日,说道:“我儿在家住惯了的,这到别人家去,只怕诸多不便。”

  张原道:“母亲不必挂心,儿子能照顾好自己,隔个三、五日就会回家一趟的,谑庵先生家也不远,不过七、八里地。”

  张母吕氏也知儿子学业要紧,没再多说,当夜帮儿子收拾好衣物、文具,次日一早命石双挑了,送张原去会稽王思任府上,让小奚奴武陵也跟去侍候少爷,本来打算叫一乘藤轿来送张原去,张原不肯,说要步行。

  张母吕氏送到竹篱门外,叮嘱儿子初五那日一定要回来,又叮嘱说早晚天冷莫要着凉、读书不要读得太晚要多养眼,又担心儿子不习惯王家的吃食怎么办,说话难免有些絮叨,张原笑道:“母亲,儿子这算不得什么远行,还没离家十里呢。”

  张母吕氏笑道:“好了,不说了,你们去吧。”看着儿子和武陵在前、石双挑着行李在后,三人绕过府学宫不见了,这才转回内院,先到西楼书房看看,书桌笔墨纸砚都收走了,儿子不在家,四下里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没有了那些读书声,还真是不习惯——

  又想:“儿子书读得好、八股文作得精彩,以后还要赴杭州乡试,还要进京参加会试呢,那才是真正的远行,那时我可不更要放心不下?”

  正自出神,忽听穆真真的声音问道:“太太,少爷就走了吗?”

  张母吕氏转头一看,穆真真站在书房门外天井边,微微躬着身,显得背上的竹篓颇为沉重。

  “真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事吗?”

  张母吕氏走到门外,见这堕民少女白里透红的面颊浸出薄薄一层细汗,脚上的草鞋满是尘土,显然是走了很远的路。

  穆真真扯起袖口擦了一把汗,微微有些气喘道:“少爷喜欢吃橘子,这要到会稽读书好几日不回来,小婢就去码头接了一篓橘子好让少爷带去——太太,少爷几时走的?”

  西兴运河码头来去二十多里路啊,真是个傻孩子,橘子哪里买不到,要这么急急的赶来!

  张母吕氏心下感动,说道:“才刚转过府学宫,你快去,能赶上。”

  话音未落,穆真真转身就跑,追出府学宫以东一里地,快到府河了,终于看到了张原的背影,忙唤道:“少爷——张家少爷——”

  张原止步回头,见穆真真大步奔来,到了近前这堕民少女突然显得有些羞涩,说道:“小婢给少爷送橘子来了。”

  张原见穆真真满头大汗的样子,感其心意,也不多说,只是喜道:“好极,我正好带到会稽去吃。”

  石双放下挑子,将两篮行李并作一头,另一头装上三十斤橘子。

  张原道:“真真你还没吃早饭吧,到我家吃去,记住,常来看看我母亲。”

  穆真真心中欢喜,脆声应道:“少爷放心,婢子每日都来。”

  张原说了声:“好。”向穆真真摆摆手,转身向府河东岸的会稽县城而去。

  主仆三人来到杏花寺东头的王思任府上还只是辰时初刻,王思任的管家迎着,说:“张公子来得这么早,我家老爷才刚起床。”领着张原进到内院西侧的几间厢房,指着其中一间道:“这是我家大公子住的房间,大公子去年赴南京国子监读书,这间房就空下了,老爷昨日吩咐,张公子来就住这一间,张公子书僮也安排了一张小榻,其余日常用具都是齐备的,张公子看看若还有什么要备置的尽管吩咐小人。”

  张原看了看,房间窗明几净,一应器物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笑道:“管家辛苦了——小武,给王管家买壶酒相谢。”

  武陵便将事先封好的六钱银子送上,王管家不肯收,张原道:“我在此求学,以后还有多劳烦管家之处,若管家两壶酒钱都不肯收下,那我以后想请管家帮忙都不敢开口了。”

  王管家见这少年人谦和有礼,说话也委婉,心下颇喜,收了银子道:“如此小人生受了——张公子可曾用过早饭?哦,那张公子先在这里等着,小人去看看老爷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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