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萼道:“我也不忙什么事,读书不急,我们先下一局棋玩玩?”
张原拒绝道:“你又下不过我,你还是找别人多练练去。”
张萼不满地“哼”了一声,走了,过了大约一刻时,范珍和吴庭两位清客联袂登门,听说介子少爷还要人读书给他听,西张门下清客个个踊跃,左右无事,来挣五钱银子也不错。
闲话不说,开始读书,春秋三传已读完,开始读《周礼》,张原用曾国藩读书法,一本书没读完绝不读另一本,读一本是一本,当然是清客们读,他听,他现在很享受这种学习法,用耳朵听不但节省精神,而且记得更牢。
范珍、吴庭二人轮流读书一个半时辰,然后由吴庭指导张原练习书法,依旧是颜真卿的麻姑碑大字,吴庭说此碑至少应临摹半年后方可改习小楷,这是基础,跨越不得,又赞介子少爷笔力大进,年底便可改习小楷。
傍晚时范、吴二人刚离去,健仆能柱过来了,向张原报知喇唬案情,说山阴十虎抓了九虎,只走脱了一虎,这些喇唬一收监,就有不少曾受其欺压的本县民众上县衙控诉喇唬之罪,估计流放充军是免不了的。
此后数日,张原都是在家听书、练字,足不出户,到了月底二十九这一天上午,应门的大石头跑进来说:“少爷少爷,有个黄胡子的大个子要见少爷。”
张原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三埭街的穆敬岩,这黄须力士应该是病好了来谢恩的,便先让武陵去迎穆敬岩进来,他随后来到前厅相见。
穆真真也来了,这几日她天天在大善寺广场卖橘子,却总遇不到张家少爷,前日壮起胆向那个最年幼的学生询问张原张少爷为何没来读书?得到的回答是先生没收留——
穆敬岩一见张原出来,便即跪倒,穆真真自然也跟着跪,穆敬岩道:“张少爷再造之恩,小人犬马难报。”
张原赶紧上前拉穆敬岩起来,这黄须大汉今日形神与那天是迥然两样,虽然神态依旧谦卑,但一跪、一立这简单的动作就显利落矫健,一站起来比张原高一个头。
张原让穆氏父女二人坐下说话,父女二人不肯坐,正这时,忽然来了一个县学署的门子,说学署孙教谕要见张原,请张原即刻去学署相见。
大明朝府、州、县都设有学署和学官,府学设教授一人,州学设州正一人,县学设教谕一人,县学的教谕掌本县文庙祭祀,本县的童生、生员都归教谕管,有些生员不惧县尊却怕教谕,应该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张原现在连童生都不是,社学也没去读了,按理说这县署教谕也管他不着,这孙教谕传他何事?
张原请穆敬岩父女在这里等着,他去去就回。
第四十六章 敢出豪言惊上座
山阴县学署建在县城西北的卧龙山下,东侧是学宫,西侧是儒学,学宫就是文庙,内有大成殿,是祭祀孔子之处,进门处有一半月形的泮池,新进学的生员进入学宫祭拜孔子就要从泮池小桥上通过,所以入学也称入泮,隆庆以后,新补的生员游泮,方巾襕衫,意气风发,插金花,乘白马,前有彩旗,后张黄盖,这样的风光那可是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
张原在学宫棂星门外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那学署门子便唤道:“是这边,往这边来。”
在学宫棂星门的西侧就是儒学门,张原跟着那门子从儒学门进到一个大院,再从仪门进去,又是一个四合大院,正北是儒学正堂,也称明伦堂,是教谕给县学诸生讲学之所,东面为致道斋,西面为育英斋,那门子趋至致道斋门外,禀道:“教谕老爷,张原传至。”回头示意张原进去。
张原一撩袍裾,步入致道斋,抬头却见刘宗周和一个形容干瘪好似老山参一般的老儒并肩坐在那里,心念一动:“今天是二十九,是单日,刘宗周应该在大善寺授徒讲课啊,怎么来学署了,还把我叫来意欲何为?”
干瘪老儒想必就是孙教谕了,张原作揖道:“学生张原见过教谕大人,见过启东先生。”
刘宗周点点头,那孙教谕咳嗽一声,开口道:“张原,你可是打算明年参加县试和府试?”
张原隐隐感到不妙,答道:“学生是有这个打算,所以近来勤学苦读,不敢懈怠。”
孙教谕问:“你可曾入过社学?”
张原回答:“未曾入社学,学生全靠自学。”
果然不出张原所料,这孙教谕说道:“既未入社学,八股文也不会作,明年考不得,你年龄尚幼,莫要拔苗助长,还是过三年再考吧,那时底蕴也深沉些,可望县、府、道三试连捷,你意下如何?”
张原怒气暗生,心道:“好你个刘宗周,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你自以为是为我好是吧,好心也会做坏事的懂不懂,若只看后果,腐儒和奸臣也差不了许多——”
说刘宗周是腐儒显然是偏激了,但这时张原实在有些气急,朗声道:“教谕大人又没考过学生,怎么就认定学生底蕴不足,不会作八股时艺?”
孙教谕被张原这么一问,自然而然就侧头看了刘宗周一眼,刘宗周道:“张原,你不会八股制艺这话是我说的。”
张原道:“昨日不会不等于今日不会,今日不会不等于明日不会。”
孙教谕听得笑了起来,对刘宗周道:“启东先生,你这学生傲气十足啊。”看来刘宗周是铁了心要收张原为弟子了,所以孙教谕才会对刘宗周说“你这学生”——
刘宗周也笑了笑,说道:“如此说来,你已学会八股章法了?”
张原道:“回启东先生的话,学生本想再读两个月经义和古文,再来学作八股,但既然启东先生、孙教谕都说学生不会八股,那学生明日就开始自学制艺,以三个月为期,到时若作不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学生甘愿放弃明年的两试。”
很多人学了一辈子也作不好八股文,这个张原敢狂言三个月作出中规中矩的八股,孙教谕不悦道:“张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八股文是那么好作的吗!”
刘宗周却是眉头一皱,心里有点后悔不该这么逼这个少年,物极必反,少年人又傲气,这下子倒好,张原一心要学制艺了,虽说三个月时间掌握八股文技法并非不可能,但绝对是拔苗助长,对眼前这个早慧的少年肯定危害极大,因为一旦框框形成,张原思想和才华就会被束缚住,思路就总在那些框框中打转,也许科举能够成名,但做学问就肯定是废了,这是让刘宗周痛心的——
若张原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那么刘宗周的担忧不会错,这般突击学习八股肯定是不妥的,很有可能功名不成,脑子还学废了,山阴县有不少这样的迂腐读书人,百无一用,但现在的张原却是心里有数,以他两世的见识和眼界,哪能被八股给框住,而且三月之期他也是留有余地的,因为本来他就要为明年二月的县试做准备,无非是再抓紧一些,他有过人的领悟能力和过耳成诵的记忆力,学不好八股那才是咄咄怪事——
张原不卑不亢道:“教谕大人,学生知道制艺极难,但学生愿意加倍刻苦去学习。”
这么一说,刘宗周更加担忧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张原你也不要设什么三月之期,少年人不要与人赌气,那样有损无益,你明年二月还是来考吧,待有了生员功名再静心求些学问,如何?”
刘宗周是真正的惜才,不想张原这读书种子夭折,不料门边却有一人突然冷笑道:“三个月学好八股文吗,那我等这些读书几十年的岂不是都要羞死。”
张原一听这语意尖刻略带嘶哑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姚讼棍,心道:“很好,又遇上了,这姚讼棍倒是来得不早也不晚。”
姚复今日来是向孙教谕告假的,他最近要去南京一趟,不能参加八月下旬的季考,姚复年近五十,现在已不想考举人了,并不是所有的生员都能参加乡试的,在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前,提学官会在各府、县诸生中进行科考,被评为第一、第二等的生员,才可以参加乡试,二十年来姚复曾经有过两次考到二等,但在随后的乡试中都是名落孙山,其后专务揽讼挣钱,斯文败类,天良丧尽,哪还有暇读圣贤书,自然更谈不上去乡试——
还有,生员与举人、进士不一样,生员并非一劳永逸终生制的,县学教谕每月要进行三次讲学,每次连续讲三天,生员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学三天休息,每月月初还有一次小考,每季还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会被教谕训斥,季考则更严格,考试成绩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赏银,三等的不赏不罚,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罚三个月不许穿襕衫以示轻贱,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员功名,当然,几乎没有哪个教谕会把属下生员判为六等——
姚复这老讼棍现在是听讲基本不来,月考也常告假,但季考比较严格,生员考试等级要上报提学官的,所以一般不能请假,姚复却是照样请假,无非是给孙教谕一点贽礼而已,县学教谕是从九品的穷官,除了每年六十石米的微薄俸禄,只有靠生员送礼,姚复这样常要请假送礼的生员是孙教谕比较乐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