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捂着嘴“吃吃”的笑,却问:“少爷,那教官有没有发火痛打秀才一顿?”
张原笑道:“教官也是斯文人,都好酒好菜好言好语这么款待了,一下子也不好翻脸,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听故事不许刨根问底,不然就没余味了。”
穆真真含笑应道:“是,少爷。”
张原这时也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我也困了,歇息吧。”
这舱室正好三个铺位,武陵方才倒头睡在外侧的铺位,张原问:“真真,你睡哪边?”
穆真真声音有些微颤:“婢子睡边上吧,少爷先睡。”
张原去船头解手,回来躺在中铺睡下,过了好一会才见穆真真从他脚那一边伏低身子到了里铺,很快就钻到被窝里去了,生怕被揪住似的。
张原暗笑,心道:“我还没有那么急色,穆真真的爹爹可就在隔壁舱室呢,不能太欺负人啊。”又想:“我若是三兄张萼,只怕就把穆真真扯到自己被窝里来了吧,三兄有时是值得羡慕的人——”
胡思乱想了一会,敌不过睡意,夜航船悠悠摇晃,正是好睡,一觉醒来早已到了萧山西陵。
次日,张原到商周德那边船上,让景兰、景徽姐妹念《性理全书》给他听,七岁的景徽字都比武陵认得多,读书很通畅,读了几页就要考张原,让张原背诵,张原背诵有误,小景徽就“咯咯”笑着指正——
这日傍晚,船过钱塘江,钱塘江北岸便是杭州,又称武林,景兰、景徽姐妹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浩大的江水,站在船头看斜阳和江流,两个婢女紧紧拉着小姐妹二人的手——
钱塘江有渠堰沟通京杭大运河,商氏的两艘白篷船驶进运河埠口停泊时,那艘五明瓦大船与邻近的一艘红头樟船轻轻碰触了一下,码头上船多,进进出出这样轻微的触碰是很常见的事,商氏船工也不在意,自顾将船泊定,却见那艘红头樟船上跳出一个服饰古怪的少年,大声质问:“谁又来撞我家的船!”
张原看这少年大约十二、三岁,跳跃而出精力弥漫的样子,头裹青丝帕,身上穿的却是生员襕衫,这少年不可能有生员功名吧,而且不戴方巾却以青丝帕裹头,这是什么装束,襕衫也是随便能穿的吗?
还没等商周德这边说话,红头樟船上又有一妇人清亮的声音喝道:“麟儿,不得惹事,回舱里来。”
这少年顿足道:“我们是被欺负狠了,父亲大人还关在狱中,坐个船也老是被撞,真是气死我了。”
张原心中一动:“这少年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古来第一女英雄
出门在外讲究一团和气,商周德朝那襕衫少年拱手道:“不慎冲撞了贵船,抱歉,抱歉。”
一个儒士躬身走出红头樟船座舱,在船头站直身子,竟是凛然一条大汉,身高与黄须力士穆敬岩差不多,三十岁左右,穿的是生员儒服,却让张原看着颇感别扭,觉得这样的昂藏大汉应该披坚执锐才对,而且这大汉的襕衫儒服还系着一条五色腰带,实在是不伦不类——
这体躯雄伟的儒士朝商周德作揖道:“无妨无妨,在下这个外甥年幼无知,出言无状,阁下莫怪。”
商周德拱手笑道:“是在下冲撞在先,正该道歉。”虽然觉得这大个子秀才谦和有礼,但方才听那襕衫少年说其父关在狱中,所以也无意攀谈叙话,出门在外少惹是非,拱拱手便待上岸,却听身边的张原开口道:“在下山阴张原,还没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这大个子儒士答道:“在下忠州秦民屏。”
张原一听“秦民屏”三个字,道声“久仰”,便又向那青丝帕裹头的少年拱手道:“山阴张原,请教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这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见有人当他如成年人一般向他施礼并问他名字,很是高兴,便也作揖还礼道:“小生重庆府石柱宣抚司马祥麟,见过张兄。”还补充了一句道:“小生年方十岁。”
张原这边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商周德对秦民屏道:“在下会稽商周德,你这位贤外甥好大的身量,都以为他十二、三岁了。”
秦民屏看了看他外甥,笑道:“个子痴长,书不肯读——两位都是江南绍兴人氏,诗书之乡,人杰地灵,失敬,失敬。”
那十岁少年马祥麟不服气道:“我怎么不肯读书了,我都有生员功名了。”
张原听这少年说姓马,其舅舅又姓秦,心中已基本确定这二人的身份,真没想到这么巧能在杭州运河埠口遇上,这二人必须结交,便道:“在下冒昧,想问问马贤弟令尊因何遭难?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或许有用得到在下之处,敢不尽力!”
商周德眉头微皱,通过这些天的交往,商周德对张原的品性比较了解,张原沉稳机智、颇有城府,浑不似一般的少年人,可今日为何这般冒冒失失向一个初次相见的人问遭难入狱的事、还说要相助人家?
那大个子秀才秦民屏也有些惊讶,打量着张原,客气道:“多谢张公子古道热肠,家姐夫这边的事不敢有劳——”
红头樟船座舱里那个妇人清亮的声音道:“二弟,你先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秦民屏朝商周德、张原二人一拱手,拉着他外甥进舱,向临窗端坐的那个妇人低声道:“姐姐听到了吧,那个少年公子言语好生奇怪,似不近人情,这世上还真有这样侠肝义胆之人,道路相逢,倾力相助?”
那妇人坐在那里也可看出身材极高,年龄将近四十的样子,容貌颇美,双目湛然有神,高高的鼻梁和薄薄的唇,有一种锋利逼人的英气,这妇人道:“我听到了,也看到了,这少年公子并非出于好奇,神态很诚恳,不妨请他过来谈一谈,说不定是一个好的转机。”
秦民屏对姐姐是言听计从,应道:“是。”走出舱去。
那边船上的商周德见秦民屏进舱去,便低声问张原:“介子,你这是何故,我们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又不是助几两银子就能帮得上的,入狱官司如何帮他?”
张原道:“二兄,请相信我,我不会鲁莽胡来的,这红头樟船上的人值得鼎力相助。”
商周德奇怪地问:“你认得他们?”
张原还没答话,就见邻船的秦民屏又出来了,拱手道:“张公子,请过船来一谈如何?”
张原道:“甚好。”对商周德道:“二兄,那我先过去一下。”
红头樟船上两个穿得五彩斑斓的男仆搬来一块长木板架在两船之间,张原就踏着木板过船去,跟着秦民屏进到舱室,就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妇人站在那里,这妇人除了身上的百褶裙与汉人女子颇有不同之外,其余服饰也不见异样,见他进来,便万福施礼道:“石柱秦氏见过张公子,公子少年高义、济人忧困,有古贤人之风,小妇感激难言。”
张原赶紧施礼道:“小子张原见过夫人,小子只是凭一股热心,实无把握,想先听听是怎么回事?”
妇人秦氏道:“有心就好,有心就好,公子请坐。”
张原告罪坐下,就听秦氏说道:“我夫君石柱宣抚使马千乘——”
张原起身叉手道:“原来是马将军夫人,小子久仰马将军夫妇的威名,失敬,失敬。”
石柱土司马千乘之妻秦良玉,可以说是古来第一巾帼英雄,也是悲怆晚明史中的一抹明丽的亮色,英风烈烈,光照百代,秦良玉饶胆智、善骑射、熟韬略、工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率土司白杆兵勤王征战,战功赫赫,以一个女子因战功官至镇东将军、太子太保、忠贞侯,这在中国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而万历四十一年,正是秦良玉命运转折之时——
秦良玉以为张原只是客套话,一个江南少年哪里会知道边远山区的一个土司,说道:“我夫君现在云阳狱中,小妇悲愁无告,哪里还有什么威名。”
张原道:“将军夫妇平播州杨应龙之乱,战功第一,声名远扬,我江南士子也曾听闻,马将军忠义,无辜入狱定是被人所诬,当有冤情大白之日。”
秦良玉听张原说出这番话,又惊又喜,却原来这少年书生并非只是客套虚语,还真知道她夫妇的事迹,人孰无好名之心,秦良玉一生忠义固然是高贵本性,也出于爱惜名声之故,喜道:“多谢公子吉言,拙夫若能免罪出狱,当感公子之德,小妇不善婉转巧言,就直说了——公子如何能帮得了我夫君?”
张原道:“请夫人先说说马将军因何入狱?”
秦良玉道:“拙夫耿直,得罪了云南银矿税监邱乘云,遭其诬告说我夫率部民抢劫矿银,皇帝震怒,将我夫下云阳狱论罪。”
张原记忆中秦良玉之夫是得罪了太监才下狱的,只是不清楚原来是被诬劫夺矿银,万历皇帝嗜财如命,你夺他矿银,他当然震怒了,邱太监这一招实在狠毒,问:“马将军入狱,夫人来杭州又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