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娘子夸奖”
徐勋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丝毫不在意沈悦又是叫自己大骗子,又是说自己滑头:“那些喜爱钱物的公公大人们,傅公公把礼物都给我备办了齐全,至于有些文官,落下了不送实在不大好。既然如此,礼轻情意重,我送上一个刻着章翁诗词的笔筒,可不是最合适的?”
上层靠近船头的舱房中,这一双小儿女正在斗嘴;同一层靠近船尾的舱房中,两个多年的老友亦是在那儿唇枪舌剑。徐良和慧通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因而即便慧通对徐勋已经近乎于心悦诚服,仍然免不了掏心掏肺地劝解徐良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云云,结果这么一说,徐良免不了就想起了那一座被挖了的坟,当即脸上就黑了,一时竟翻起了旧账。
“我怎么知道徐劲竟是个疯子,居然能把事情做到这份上”慧通被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下来,当即一拍桌子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俩好,长房那几个人留着,有朝一日铁定会成了祸害,还不如用这个绝户计一块除了,傅公公一怒,他们没一个能有好下场。这是意外,意外你知不知道?再说了,要不是这么个意外,你能像眼下这么心里舒坦?”
“我怎么舒坦了,我儿子的……”徐勋的半截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口,一时恼羞成怒地冷笑道,“要不是出现这样的巧合,看我不找你算账”
“这就是了,坏事办好事,要不是发现那具棺材空空如也,你们就算是父子相认了,彼此心里头也会都留下芥蒂。如今可好,全都结了,要说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得理不饶人的慧通见徐良强自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冷不丁又重重一拍桌子道,“要说吃亏的是我才对按辈分那小子怎么也该叫我一声伯父的,结果倒好,老子上次好心办坏事,还给他低三下四地赔罪,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
“谁让你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徐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这才扭过了头来,“我可告诉你,到了京城也和从前的规矩一样,你给我让手底下的那些小喽啰老实些,别以为到了京城就能抖起来。以前认识你的人还不少,哪怕风声早就过去,哪怕西厂日后真的要重开,你也不是那么轻轻巧巧就能洗干净案底的。”
“这话不用你说,要不是为了这个,想当初我早就选了那小子给我的另一条路,跟着叶广去跑腿干事算完”慧通没好气地抄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这才咧嘴一笑道,“就算真的要翻身复出,不捞一个比总旗大的官,老子还真不屑去干”
两头说得正热闹的时候,船上各处的人突然只觉得船身一震,继而竟是缓缓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人就都出了舱房。倚着栏杆的徐勋探头一看,却只见前方又是一处税关,十几个税丁不由分说拦了好些船下来,其中不少甚至是官船。眼见暂时动不得,徐勋正暗自思量怎么回事,等了许久,前头那艘船便搭了长长的船板过来,说是王公子请他去叙话。
这一路上徐勋原本还担心王世坤耐不住性子要过来,岂料这位魏国公的小舅子竟是在这最是平稳的漕河上犯了晕船,头几天吐得昏天黑地,现如今才逐渐好些,可还是不能随便挪动。此时此刻,被人放在躺椅上抬到船头的王世坤见徐勋稳稳当当走在那晃晃悠悠的船板上,不一会儿就跳到了船尾快步走来,他一时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你生龙活虎什么事没有,我就得在舱房里直哼哼?”
恶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后,见徐勋笑吟吟地递过了一袋腌渍梅,他方才不情不愿接过嚼了一颗,继而就沉下脸说道:“我刚刚使人去问过了,前头临清关的税监杜公公据说和建宁侯张鹤龄有些交情,因此得了皇后娘娘青眼,这才谋到了这个位子。他新官初来乍到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卖,船料和货税都是随他一口断定,没一个夹带的能逃过去。前头已经被挡了好几艘官船了,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船料和货税应该是多少?”
“真按照规矩,顶多几十两足够了,怕就怕那死太监狮子大开口”王世坤这一趟京师之行是好不容易才和大姐争取来的,这会儿往日的纨绔派头竟是都收了起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又说道,“要紧的是这临清地面上魏国公府影响有限,还不能闹大。”
徐勋沉吟了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你先让人去打探打探前方几艘官船都有些什么人。等过关的时候,你和四公子不要出面,我去应付。”
同行的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这会儿也跟了出来,听徐勋竟是这么说,他眉头一挑便上前说道:“若是徐兄应付不下来,那又如何?”
“应付不下来就应付不下来,到时候说不得把姐夫的名头亮出去再说了。”王世坤二话不说挡在了前头,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叙道,“要不,叙哥你去走一趟?”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徐叙仿佛是毫不在意地一笑,就这么转身出了舱房。他一个公府庶子前程有限,若不是刻意和王世坤交好,只怕这一趟上京的差事根本轮不到他,只看父亲给的开销就已经很明白了。既如此,且由得徐勋去折腾,事有不成,看这小子还怎么说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上)
舱房之中,徐勋把玩着手里那个虽不是出自于巧匠,但也颇用了些手艺的笔筒,好半晌才等到了舱门开合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要见的人来了,他就转过身来看着京不乐,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问道:“京公公,对这临清钞关的税监杜锦杜公公,你知道多少?”
自从宣德年间设钞关开始,这些关卡就在大明朝的土地上落地开花一般繁衍生息了起来,虽说屡有增减,但总体来说是减了数量增了税额,尤其是这税收任务都是上头定下来的额度,而征税多少全凭货值,货值多少全凭税监的一张利口,因而哪怕是达官显贵的船,在过钞关时也得看各方面关系能否打点周全。
按照如今的规矩,各家钞关都只是征收船料,而临清钞关却还征收货税,这一等一的肥缺自然向来就是无数人削尖脑袋也想谋到的。在这钞关上,户部派主事,都察院派御史,宫中则是委派中官,三方制衡,有的时候东风连同南风压倒了西风,有的时候南风连同西风压倒了东风。而在如今弘治朝这中官素来得小心谨慎做人的时候,新来三个月的钞关太监杜锦却和自己的两个旧同僚相处融洽得仿佛水乳交融,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让人纳罕的事。
就好比如今这最热的天气,他带着几个亲信坐镇运河之上,一船一船亲自查看,若有夹带的立时重罚不殆。偏生他这数字都定得并不离谱,堪堪在人的心理承受底线之上,一时商旅也只得自认倒霉。至于那任主事和刘御史已经见惯了他的死要钱架势,可功绩是大家的,错处是杜锦一个的,而且人家手里提早就扣着他们的把柄,又是官民贫富一视同仁,两人跟着晒了大半个月的太阳,现如今已经连痱子都捂了出来,今天竟是谁也不肯出来吃这苦头。
从京不乐口中打探得知了最要紧的讯息,比如杜锦出自何人名下,徐勋又让瑞生用了一串铜钱,轻轻巧巧从一个皂隶的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其他边角消息。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若不是他这两艘船,前头一艘挂着魏国公府的旗子,那皂隶哪里会这么容易开口。此刻详详细细解说了这些,得了赏钱的那皂隶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了徐勋一些。
“还有一件事知会公子一声,杜公公当初在宫里时是御用监奉御,据说在银钱上头很有一手,所以此番才下了临清钞关来。这初来乍到才三个月,那些账簿就理得一干二净,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钦服的。这前些天也有几趟贵人的船经过,硬是不肯明白交税的,碰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吃他一个本子递到了御前弹劾,所以能不犯拧,还是不犯拧的好。刚刚有一位巡按江西的御史老爷,一位浙江都司的军爷,结果那位号称两袖清风的却在船上搭了十五六个人,个个另收了船钱两千文,却还叫嚣要弹劾杜公公,杜公公直接把船都扣了。另一位夹带了不少违禁的器物,可说话软和,公公也才眼开眼闭扣了他一百五十两意思意思。”
前后的消息加在一块判断,徐勋就知道杜锦是吃软不吃硬的嘴脸,而且在宫中有些理财的名头,并不是单纯刮地皮,心里就有了数目,暗想之前对慧通的那些布置应当差不离。当他由于又额外花出去那一二百铜钱,因而带着瑞生插队进入了那搭起来的棚子里时,原以为必然会看到一个高居主位神情倨傲的中贵大珰,谁知道却只有一个坐在简易杉木书桌前把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的魁梧汉子。
“公公,这位是徐公子……”
带路的那皂隶轻唤了一声,坐在那儿的杜锦方才头也不抬地说道:“是魏国公府的人来了?想不到这暑气还没过去,魏国公府居然还会有贵人上京。既是勋贵公府,咱家也不想无故上船查看。船上所带何物,价值几何,你先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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