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出家,伤悲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乡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餐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那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粥仍旧倒在沙锅里,安置在竹床的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来扫地,梦鹿已捧着一付磁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豪贤街,以后搬到那里或回藉,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罢。”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至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至。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们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人杀死了。但他们的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打听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她说到此,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二哥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像雁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他把当日的情形详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没用处,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梦鹿说:“当然我要培养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挂虑。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间。我方才就这样想着,现在加上这层关系,更是义不容辞了。后天来接你们。”他站起来说声“再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说:“先用着罢,我快回去告诉延禧,教他大快乐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说什么,大踏步跳出门去。在门外窗下那支着窗的竹竿,被他的脚踏着,窗户立即落下来。他自己也绊倒在地上,起来时,溅得一身泥。
慧儿赶着送出门,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说:“我给你擦擦罢。”他说声“不要紧,不要紧”,便出了园门。在道上又遇见那卖馄饨的。梦鹿直向着他行礼道谢。他莫名其妙,看见走远了,手里有意无意的敲着竹板,自己说:“吓,真奇怪啦!”
六
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屈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分子,里头有五六个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至于罢?孩子听错了罢?”坐在一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一数那一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那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是与她同党罢?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能镜台的下押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检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甚么。快去,马上就去。”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地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悯心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上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昏黑了。他也认不清那个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她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分子罢!”有些说:“他这样做更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的人圈当中,像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