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应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缘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会儿,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像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像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像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的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的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他口袋里那本自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五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补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些。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甚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穿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礴礴地响。她说:“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下,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缘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罢?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的晚饭。”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