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就是一种强迫症,冯啸辰在心里想道。
正如一位先贤说过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些人并不求什么名利,完全就是出自于一种本能,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在庸人眼里,这些人完全就是自寻烦恼,付出了努力,却不一定有好的结果。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努力做事又焉知不是一种幸福呢?
“那么,韩江月呢?”冯啸辰笑着问道。
“小韩嘛……”余淳安沉吟了一会,说道,“她的情况可能又不太一样,还是有点年轻人的心气。刚来的时候,因为金工车间提供给装配车间的零件总是有问题,她找生产科吵过好几次。后来发现没什么效果,她就自己干了。就像今天上午你看到的,她宁可自己去加工有缺陷的零件,也不找铣工班的人返工,就是因为不想生气。”
“这也算是磨掉了一点棱角吧?”冯啸辰道。
余淳安面有忧虑之色,道:“是啊,我看这个丫头,心理矛盾得很。一方面,我希望她磨掉一点棱角,省得把自己磕碰伤了。像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磕碰过的,是付出了代价才学到了处世之道。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保持现在的棱角,有棱角才有活力,如果像小韩这样的年轻人都变得圆滑了,咱们这个国家可就真没有希望了。”
“说到底,还是一个机制的问题吧。”冯啸辰道,“好的机制能让懒人变勤快,坏的机制能让勤快人变懒。新民厂现在的机制,就是让大家变得更平庸,如果这种机制不改,我看小韩这丫头迟早也会被同化的。”
“你可别当面叫她丫头,她会跟你拼命的。”余淳安笑了起来,或许是觉得冯啸辰刚才这话太过于装老成了。要知道,冯啸辰自己也就是20不到的小年轻,居然也学余淳安、何桂华这些中老年人的口吻,管韩江月叫丫头。
“没事,她不会找我拼命的。”冯啸辰自信地说道。
余淳安也就是随便说了句闲话,说完之后,又把话头带回了正题,他说道:“小冯,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机制是最重要的,没有一个好的机制,的确是会让勤快人变懒的。你看金工车间那个吕攀,学了好几年技术,论车工的水平,还不如韩江月这个钳工。可谁也拿他没办法,每月工资照拿,熬到年头了,还得给他晋级,要不他就能闹到省厅去。”
“厂领导里面,就没人想改变这种面貌吗?”冯啸辰问道。
余淳安道:“有倒是有,可力量太弱了。”
“是谁?”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是我们厂的党高官,名叫徐新坤。他是个转业军人,有股子做事的劲头。刚来的时候,提出过在车间里搞考核制,奖勤罚懒。可无奈他自己不懂技术,提不出什么好的考核办法。而贺永新在厂子里当了十几年的厂长,树大根深,他不和老徐配合,老徐就是孤掌难鸣,考核措施根本推行不下去。这事搞了几个月,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倒是把老徐气得住了两个月的医院。”
“原来是这样。”冯啸辰点了点头,开始对这家厂子有点认识了。
第三十九章 欢迎小冯
何桂华在金工车间领了一个加工好的配油盘,自己到铣床上开了两条槽。余淳安给何桂华画的只是一个草图,但何桂华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尺寸该如何把握。韩江月跟在何桂华身边打下手,对于自己师傅的精湛手艺也是叹为观止,连声感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学得像师傅一样出色。
两个人带着开了卸荷槽的配油盘回到装配车间,何桂华让韩江月把余淳安等人都叫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液压泵重新装好,搬到试车台进行测试,发现噪声果然下降了不少,虽说还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但也足够让众人欢欣鼓舞了。
“太好了!看来问题就出在配油盘上!”
韩江月蹦得比谁都高,看来她是属鱼的,记忆只有六秒,这么会工夫,她就把与冯啸辰赌气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冯处长真是了不起啊,我们琢磨了好几个礼拜的事情,让冯处长一句话就给解决了。”何桂华看向冯啸辰,发自内心地夸奖道。
韩江月这才想起修改配油盘的建议是冯啸辰提出的,她稍稍怔了一下,然后转头瞥了冯啸辰一眼,板着脸道:“嗯,这回算你蒙中了。”
“承让,承让。”冯啸辰向韩江月拱着手,一副得瑟的样子,结果自然又是换来了韩江月的一个白眼。不过,有了前面的铺垫,韩江月也真的很难再反感冯啸辰了,她只是觉得冯啸辰那副嘻皮笑脸的轻浮表情太让人讨厌了,可人家真的有本事,她又能指责什么呢?
余淳安没有在意两个小年轻的打情骂俏,他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液压泵工作的声音,说道:“小冯,我觉得还是有些啸叫声,预压槽和预胀槽的角度还需要再优化一下。”
“那是肯定的。”冯啸辰道,“这个角度是需要精确计算的,可能要用到流体力学方面的一些模型,我可就不懂了。”
“没关系,我懂一些,回头我好好算算。”余淳安说道。
“余科长,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就请我们大家大吃一顿,这个赌还算不算数?”韩江月笑着向余淳安问道。
“当然算数!”余淳安认真地说道,“我正准备跟大家说呢,一会下班以后,咱们到红旗餐厅,我请客。不过,主要是感谢一下小冯。没有他给我们出的主意,我们还不知道要摸索多久呢。”
“感谢就不必了,如果大家肯赏光的话,我请大家吃饭吧。地点你们挑,我负责买单。”冯啸辰说道。他这趟出来,吃住都是由新民厂负责的,而林重那边还会按照规定给他算出差补助,所以他相当于有了一笔外快,这就使得他有底气说请客吃饭的事情了。
穿越到这个时代,冯啸辰感觉最不方便的就是经济上的拮据了。与同时代的其他年轻人相比,他的情况还算是好一点的,起码父母都有工作,家里还有爷爷留下来的一笔遗产。但饶是如此,与后世那种出门随便打车、一言不合就能请人吃饭的生活方式相比,现在这种数着工资精打细算的日子真是太艰难了。
这也是他执意要让弟弟冯凌宇去当个体户的原因,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在他离开京城前往明州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信,说他与陈抒涵合办的小餐馆已经开业了,生意似乎还不错。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葛齐又踩着点出现在车间门口,等着带冯啸辰去食堂吃饭。冯啸辰告诉他,自己晚上已经有约了,是余淳安请客,葛齐的眼睛瞪得比配油盘还大,在他印象中,余淳安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哪个外来的领导什么好脸,这个冯处长到底是何方妖孽,居然能够在短短不到一天时间里就征服了这个冷面孤星。
众人都有自行车,只有冯啸辰没车,只能继续蹭余淳安的车坐。他倒是有心想骑韩江月的车,让小姑娘坐自己的后座,可念头刚起就赶紧打消了。他的脸皮倒是有这么厚,但那个时代并不接受这种强行把妹的举动,他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会被众师傅们视为轻浮,也会被小姑娘拒之千里。
一干人骑着车出了厂门,骑行了两三里路,来到塘阜县城。昨天冯啸辰坐着吉普车从火车站前往新民厂,走的是县城外的公路,并没有进城,现在是他第一次到塘阜县城来。说是县城,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有些粮店、副食店啥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家个体饭馆,门脸也是小小的,极尽低调。
红旗餐厅是塘阜县政府招待所的产业,据何桂华介绍,说这是塘阜县档次最高的餐厅。以往,县城里的居民以及周边工厂的职工遇到有特别大的喜事时,才会到这里来吃饭。这两年机关和企业都涨了点工资,职工手上有点活钱了,来这里吃饭的人逐渐增加,尤其是一些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不知道节俭,不时会来打打牙祭。
餐厅里的装饰在冯啸辰看来乏善可陈,但对于习惯了工厂食堂的众人来说,就算是很豪华了。头顶上有吊扇,墙上有壁灯,餐桌上有塑料的桌布,地上还铺着瓷砖,难怪何桂华会称它为高档餐厅。
一行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服务员送来一张手写的菜单,上面的小楷字颇有几分功力,据说是县里一位书法名家的杰作。这也就是县政府招待所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说是暴殄天物也不为过了。
“冯处长,你看看,喜欢吃点什么菜?”叶建生热情地把菜单递到了冯啸辰的面前,等着他先点菜。
冯啸辰转手便把菜单推到了韩江月的面前,笑着说道:“女士优先。”
“哼!”韩江月条件反射地又哼了一声,让人怀疑她今天是不是犯了严重的鼻炎。其实,在她那一脸的冷漠之下,掩饰着的却是一丝朦胧的思绪:
不愧是京城来的干部,讲起技术的时候,浑身都是霸气,可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又有点小说里写的那种绅士风度,省城里那些纨绔跟他一比,简直就是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