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华看了看图纸,又拿起配油盘看了看,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样搞有效,余科长,要不咱们先试试看?”
“对,试试看。”余淳安道,他激动地搓着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全然不是早上冯啸辰见他时候那副谁欠了他钱的样子。看起来,这位仁兄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没遇到值得他打交道的人,他就变成了闷葫芦。
“冯处长,你看这个预压角,开多少度合适。”余淳安拉着冯啸辰,用求教的口吻问道。
冯啸辰摇摇头道:“这个我就不专业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也是我从资料上看来的,具体到角度的计算,我可不灵。”
“冯处长真是太谦虚了,你如果不灵,那我们整个新民厂就没一个人敢说自己灵的了。”叶建生在旁边用恭维的语气说道。此前他们几个人对冯啸辰也挺客气,但那只是因为冯啸辰是外厂来的处长,他们不得不给点面子。而现在,叶建生的态度就完全是出于真心了,这是冯啸辰用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尊重。
余淳安倒没有强求冯啸辰,他是学机械专业出身的,知道像这一类的计算不是随便就能够做出来的,冯啸辰说自己不清楚,完全可能是真话。他用手抚着额头想了一会,在图纸上写了几个参数,然后递给何桂华,道:“何师傅,你先按这个角度改一个配油盘试试,如果有效果,我再做些更精确的计算。”
“好嘞!”何桂华答应一声,拿着图纸便往外走,韩江月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在配油盘上开槽需要用到铣床,他们俩这是到金工车间去了。钳工是个很全面的工种,许多钳工都能操作一下机床,有时候一些零件存在瑕疵,需要到机床上稍微返工一下,有些钳工便是自己动手的。
上午冯啸辰在金工车间看到韩江月开铣床,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何桂华的铣床操作和车床操作比韩江月更为熟练,即便在金工车间的铣工和车工面前,他的技术也是能排得上号的。
加工配油盘需要一些时间,余淳安打发叶建生和邹苏林先去干活,自己陪着冯啸辰走到了车间外面。在树底下站定之后,余淳安主动地掏出香烟,递了一支到冯啸辰的面前。
“谢了。”冯啸辰接过了烟,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先帮余淳安点着了烟,然后才给自己点上。后世的冯啸辰并不吸烟,这一世的吸烟习惯是从那个被附身的冯啸辰那里继承来的。在平常,他不会自己吸烟,但遇到与人交往的场合,也能应付一二。在那个年代里,讲究的是烟酒不分家,尤其是到工厂里去,如果你不会吸烟,与工人们的关系甚至都会疏远了几分。
“余科长,你们这样修改液压泵的设计,也不需要经过技术科的认可吗?”冯啸辰好奇地问道。
余淳安吐了口烟,面带嘲讽地说道:“等着他们认可,那就啥事都干不成了。”
“这话乍讲?”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冯处长……”
“余科长还是叫我小冯吧。”冯啸辰打断余淳安的话,说道。上午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要求过,但被余淳安无情地拒绝了。现在他想再试一试,看看刚才露的那手技术,能不能打消余淳安对他的芥蒂。
余淳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道:“也好,那我就叫你小冯吧。你也别一口一个余科长了,叫我老余就是。”
“好,老余!”冯啸辰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声,余淳安的这个表态,明显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这可是冯啸辰求之不得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不知道图个啥
“小冯,你在我们厂也呆了一天多时间了,今天又在车间转了大半天,你对我们厂有什么看法?”
余淳安没有回答冯啸辰此前提出的问题,而是先问起了冯啸辰对新民厂的印象。
冯啸辰想了想,说道:“好像缺了点朝气。”
“高!”余淳安赞道,“没错,就是缺了点朝气。从贺厂长那里开始,到戴厂长,再到老陶,还有下面的车间主任、一些普通工人,都带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怎么可能有朝气?”
“我觉得技术科的谢科长,好像还挺有点激情的。”冯啸辰道,他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谢成城与彭海洋聊得火热的样子,那应当是一种朝气的表现吧?
余淳安摇了摇头,道:“老谢这个人,本事还是有点本事的,但要说激情,那可就是十几年的事情了。你跟他讨论技术,他或许有点兴趣。但如果要让他对厂子里的生产提出点意见,他就变成了个哑巴,再不就是拼命强调困难,总之就是不乐意负责任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呢?”冯啸辰问道。
“大锅饭啊。”余淳安道,“我们这么一个厂子,生产计划全部由上级决定,让你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让你生产什么,你就生产什么。这样一来,大家还用得着考虑什么事情吗?按部就班做事就是最好的,如果别出心裁,搞出点别的事来,办好了没什么说的,办坏了就是自找麻烦了。”
冯啸辰心念一动,笑着说道:“给我们生产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的事情,就算是别出心裁办了坏事吧?”
余淳安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当初是你们林重的采购员找到了我们厂,又说是三部委联合下文的攻关项目。厂领导脑子一热,就接下来了。结果送去的液压阀出现漏油,机械厅的领导给贺厂长打电话,说我们厂拖了后腿,让我们必须想办法弥补。
可弥补这种事情,哪是那么容易的。贺厂长给技术科和生产科都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解决这个漏油的问题。谢成城那段时间急得起了一嘴的泡,可还是解决不了。我们只能想办法先生产两个给你们送去,看看能不能应付一下。贺厂长好几次在中层干部会议上说,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接这件事,产值没多少,倒是惹了一身膻。”
“漏油这件事,不就是因为阀孔压砂吗,解决起来也没那么难吧?”冯啸辰道。
余淳安道:“压砂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要解决压砂的问题,要么是修改工艺,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其他的精磨方法。要么就是加大事后清砂的投入,其实我们也就是这样做的,可反复清了十几次,也没有清干净。手工清砂的效率和效果都不如意,我们提出来搞一套自动清砂设备,被厂里给否决了。”
“为什么否决呢?”冯啸辰问。
“不想花钱。”余淳安道。
“要多少钱?”
“我们没有细算,估计要两千多块钱吧。”
“才两千多块钱?”冯啸辰晕了,“你们厂不会这么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当然不是。”余淳安道,“只是厂领导觉得这样的钱花得不值。他们说,挖掘机液压阀也就是造这么几台,产值加起来也就是千把块钱,花两千块钱去造个自动清砂机,太不值得了。”
冯啸辰道:“这么一台设备造出来,肯定不止是我们的液压阀能用得上,你们造的其他液压件,也会涉及到清砂的事情吧?难道别的液压件就不会出现压砂?”
余淳安冷笑道:“当然会出现,可是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卖的,人家没提过意见,我们有什么必要去做得更好呢?”
“这……”冯啸辰无语了。
要说起来,新民厂的这种情况,也不算是很特别的了。计划体制之下,企业没有什么生产经营的自主权,生产多少,如何定价,都是由国家规定的。企业旱涝保收,干好干坏一个样,不思进取也是很正常的一种表现。国内生产液压件的企业就这么几家,产品质量只要还过得去,用户就没法拒绝,贺永新他们又有什么必要自己跟自己为难,去尝试什么技术革新呢?
12立米挖掘机液压阀这件事,对于贺永新等人来说,算是一个教训。他们本想着当成一个政绩,让自己的名字能够被机械部的领导听到,结果却弄成了一个坑,把自己给陷进去了。他们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从这个坑里逃出来,而不是考虑如何能够把事情做好。经过了这样一件事,想必他们对于创新就更没有兴趣了吧?
“那你干嘛还拉着何师傅他们琢磨液压泵噪声的事情?”冯啸辰又问道。厂领导没兴趣,技术科也不上心,余淳安这么一个********的生产科副科长,却带着几个工人在搞革新,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所以我不讨领导喜欢嘛。”余淳安没有解释,而是自嘲地笑道。
“在新民厂,像你这样的人多吗?”冯啸辰道。
“你看到的这些几位,何师傅、叶师傅、小韩,还有其他一些人,找机会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要说起来,也不算少了。”余淳安道。
冯啸辰便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了:“既然领导都不思进取,那么像你这样的普通中层干部,尤其是像何师傅他们这些普通工人,又图个啥呢?”
“我也不知道图个啥。”余淳安道,“为了提合理化建议的事情,我没少招惹厂领导,尤其是戴厂长和陶科长,一直都觉得我多事。其实,我还真的不图什么,我的想法就是,一件事情如果能够做得更好,我不去做,心里就难受。何师傅他们,恐怕也是这样的,这也算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