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能谅递过去一个白眼:“那麻烦你把我吃人肉这件事讲讲清楚。”
素问镜缓缓道出真相:“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切肉的厨子不小心切下米粒大小的一块肉,混在牛肉里,刚好被你吃到了而已。”
虽然听上去还是挺恶心,但在西都大学食堂吃过几个礼拜的郑能谅早已见怪不怪,对此事的排斥度也大大降低了,不禁调侃起来:“咳,古有佛祖舍身喂虎、割肉喂鹰,今有厨子剁指加菜、改善伙食,真是感天动地啊。”
素问镜哈哈大笑,唾沫飞溅:“那现在轮到你来报答她了。”郑能谅头顶正上方并排悬着两颗拳头大小的金海棠果,内容不多,一目了然:
左边那一幕未来发生在一片荒废的农田旁,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占去了大半个画面,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跳下一位头戴草帽的老汉,看不清脸。他绕到车厢后面,将一串钥匙丢给一位衣着邋遢满脸油污的少妇,对方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老汉接过信封,撑开口子,手往里一伸,画面到此为止。
右边那一幕的背景是座酒楼,门口警灯闪烁,停着三辆警车,还有无数围观群众。两名女警押着一个戴着头罩的人从酒楼中走出,上了中间那辆警车,一关车门,绝尘而去。
尽管对食堂里每个厨子的相貌毫无印象,但郑能谅心知肚明,用信封换钥匙的少妇和戴着头罩的被捕者都是这次将他引入盗格空间的那个人,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一场交易和一场抓捕中给出选择。根据直觉判断,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而且那场交易看上去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根据逻辑判断,他的选择无非四种:定格交易、定格抓捕、盗取交易、盗取抓捕。
然而,经历过无数次选择的郑能谅深知,哪怕面对最简单的未来,选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凭借自己的理解和推测,权衡各种选择的利弊:首先排除定格交易,一件看起来就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好事,何来定格的必要?盗取抓捕也不合适,因为这很可能让违法者逃脱制裁;至于定格抓捕,虽然可以让她伏法,却无法挽回不法交易所带来的危害;倒是盗取交易,可以从源头上消除不好的可能,甚至让因此而起的抓捕一并消失也未可知。
郑能谅也考虑到,也许就算他盗取了这一幕交易,她依然可以通过其它途径实施类似行为,最终还是会走向被抓捕的命运,但这些不确定的可能性远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只能在眼前的两幕未来之间进行选择。如此一番思量,他最终割下了左边那颗金海棠果,回归现实世界。
一睁开眼,郑能谅感到肚子无比难受,手上还插着输液管,地上的盂盆里盛满了呕吐物。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如释重负地对身后两位小护士说:“看到没,我就说嘛,一洗胃准能醒。”
围在隔壁病床有说有笑的一圈教官也凑过来看热闹,点评纷纷。“我就说他吃的也是牛肉嘛,很明显就是牛肉的问题。”“咦,吐了这么多,好恶心。”“吃得多,吐得当然也多。”“是啊,撑得都晕死过去了。”
莫大队长深沉的教诲越过人墙抛了过来:“你小子还是体质太弱啊,要加强训练。”
之后三天暂停训练,吃坏了肚子的学员们或在医院,或在宿舍,高枕安卧,胜似颐养天年。校领导们一个个都慈眉善目得堪比释迦牟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令学员们感到无所适从。食堂也破天荒地改善了伙食,还配了餐后水果,让每个学员都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动。
第一天的水果就是谷二臻最爱吃的香蕉,他顺手牵羊多捞了两根藏在口袋里,霍九建笑嘻嘻地走上前,一边打招呼一边用力拍他的口袋。谷二臻怪叫一声,舞起两手香蕉泥追着霍九建要拼命,但大象是永远追不上猎豹的。
校方不仅承担所有的医药费,还给每一名受害者发了一百元慰问金,以当时的物价水平来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少学员甚至对那位买了变质牛肉的给养员感恩戴德,恨不得一生都以食物中毒为业。
遗憾的是,仍有个别不通人情的学员置校领导的好意于不顾,把事情捅到了媒体,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没有中毒却嫉妒慰问金的人举报的。总之,江湖真险恶。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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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死人,所以当地几家大报纸都没什么兴趣,倒引得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报记者屁颠屁颠跑来看热闹。记者们的不请自来折磨着校领导们的神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裘比轼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军训办公室副主任、校方联络人、学生会主席和学生利益捍卫者的多重身份闪亮登场,牢牢把握住这群记者吃软不吃硬的特性,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牵到了酒桌上。
于是,谈笑间,笔杆灰飞烟灭。
酒足饭饱之后,该事件的经过就变成了这样:最近季节更替,卫生隐患增多,年轻人又不太注意饮食卫生,加上各地新生初来乍到本来就有些水土不服,部分学生就餐后出现轻微腹泻的现象,西都大学校方对此高度重视,迅速组织救治,在精神和物质上对腹泻学生给予莫大的关怀,嘘寒问暖,得到了学员们的理解和好评,目前学员们情绪都很稳定,同时,校方迅速采取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措施改善就餐环境,提高卫生意识,改进服务水平,效果立竿见影。
而知情者都清楚,那桌酒席的效果才是立竿见影。
同样一件事,换个角度,换点词句,多么皆大欢喜,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让人无话可说,这才是知识分子的素养。放眼当今天下,报纸图书上此类才华横溢的文章比比皆是,却没见谁获了普利策新闻奖或者诺贝尔文学奖,毫无疑问,这是普利策新闻奖和诺贝尔文学奖本身有问题。
三天后,没有拉肚子的人继续军训,拉肚子的人也陆续出院,并获得三天在宿舍调养的奖励,又让没有拉肚子的人狠狠羡慕了一把。华泰崂和阚戚智都是幸运的中毒者,出院那一天都依依不舍,拉着护士们的手,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训练场了,眼里便噙满了泪花,场面无比感人。
食物中毒风波平息之后,一切又迅速恢复原貌,仿佛一块石头投向湖面,波纹散去之后,谁也不记得这里曾落下过一块石头。冷漠的依旧冷漠,难吃的依旧难吃,捞油水的继续捞油水,短斤缺两的继续短斤缺两,餐桌上的水果也知趣地消失了。
郑能谅也拉了肚子,当霍九建、冉冰鸾在操场上“一二一”的时候,他正趴在宿舍的长条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书信,床头的收音机里悠悠传出和窗外阳光一般柔暖缱绻的歌声: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信是写给孟楚怜的,开学头几天都在适应新环境,军训以来又都不得闲,只有吃了变质牛肉才能因祸得福,有机会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上一封信。对于内向羞怯的单相思者而言,写信是相当受欢迎的一种表白形式,可以避免面对面说情话的紧张,有充足的时间组织语句,更清晰更得体地表达意图,还能减少被拒绝后的尴尬。
郑能谅也想过用这封信一诉衷肠,但反复思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主题,因为他知道孟楚怜正在和任赣士谈恋爱,如果他一上来就表白,会让她难做。从她的角度考虑,如果答应,会显得喜新厌旧;如果不答应,又显得不近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刚恋爱没多久,他这时候出手无疑是以卵击石,几乎不可能成功。何况,刚从高中校园分开,一进大学第一封信就直接表白,会给她留下心意不诚、动机不纯的负面印象——早干什么去了?上了大学一下空虚寂寞了才想起来表白?
于是,郑能谅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决定以一个普通朋友兼高中校友的身份给孟楚怜写这封信,主题内容自然是谈校园、谈人生、谈理想。他把对西都大学的第一印象一五一十地写进了信里,基本都是调侃和不满,写的时候自鸣得意,写完一想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会给她留下一种消极悲观、充满负能量的坏形象,而且会和任赣士给她写的信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家伙肯定满纸都是名人名言、心灵鸡汤、青春阳光、你侬我侬,实话实说无疑会被无情碾压的。
刷刷刷,五大张信纸瞬间被郑能谅揉成一团,飞进了垃圾桶。他重新构思、选词、造句、排版,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描述,基本和西都大学的招生简介差不多。勉强有一页,但他再也编不下去了,于是开始谈理想。
这一点是他的强项,不是说他有多么擅长空谈,而是他曾经在郝主任的办公室看过孟楚怜的作文,在字里行间倾听过她的理想。任赣士八成不知道这些,这下可以盖过他了。郑能谅想到这儿,嘴角上方的酒涡就更深了,当下奋笔疾书,将孟楚怜那一个个小梦想改头换面、添砖加瓦,一一重现在信纸之上。他并没有投机取巧,也不是借花献佛,在看到孟楚怜作文本之前,他早就有了同样的梦想,他们只是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