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抓典型!而且要抓现行!从此,每次郝主任从前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必然是扫向郑能谅这一桌,一发现异动立即百米冲刺过去,但等他冲到桌边,二人却在埋头看书,抬起头来,一脸无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郝主任迅速改变战术,声东击西,迂回包抄,绕到后门,从门洞里偷窥,搜集证据。这也不用郑能谅担心,因为有人比他更担心。
众所周知,每一间中学教室都会自然形成两片区域,前半区是江山,座中皆为立志出人头地、出将入相的江山栋梁;后半区是江湖,个个都是立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好汉。这文科一班也不例外,教室最后一排坐着许多从踏进高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投身艺术和体育事业的少年,他们的抽屉里除了画板和球鞋,就是小说和香烟,并且当郝主任突击检查时,只能发现画板和球鞋。郝主任这招暗渡陈仓的最大受害者,便是他们。
在经历了数十本小说和数十包香烟惨遭终身监禁的悲剧之后,受害者们奋起反击,变被动为主动,在郝主任到达预定地点之前设下圈套,比如把一些漂亮女明星的写真贴纸粘在门洞的这一边,看得郝主任心旷神怡、依依不舍。
贴纸用完了,有一个富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体育生就刮来一堆粉笔灰,搁在门洞里。
那一口,吹得郝主任半个月都眯着左眼,也吹得郑能谅和小企鹅各分东西。因为瓜田李下,他们最有嫌疑。郝主任把小企鹅安排去和孟楚怜同桌,一方面二人身高相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两位女学霸都互相帮助和勉励,成绩更上一层楼。而孟楚怜原来的同桌则被调去和另一个本来一个人坐的同学作伴,郑能谅就这样独守空巢了。
郝主任以为惩罚了主要嫌疑人就可安全地偷窥了,结果再次中招,右眼也眯了半个月。
刚被强行拆散的那段时间,郑能谅茶不思零食也不想,看小说都没心情,但他不敢去找小企鹅,因为她身边坐的那个人会让他心慌意乱。好在小企鹅很念旧,经常一有空就回来和郑能谅聊天,换书看,给他画手表。郝主任据此断定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私交甚密那么简单,必须上升到道德品质和作风问题的高度来对待。
于是,小企鹅和郑能谅开始接受“思想审查”,被郝主任叫去他的办公室,用郝主任的话说是“谈心而已”,实际上却是“谈得心力交瘁死而后已”。
郝主任先对二人进行教育,郑能谅怀疑郝主任以前是个传教士,实在太健谈了,絮絮叨叨简直要谈出一本《十日谈》来。郝主任先帮二人温习了一遍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从孔子到朱子,从释迦牟尼到穆罕默德,从柏拉图到康德。小企鹅好几次想纠正他的引用错误,都被他的滔滔不绝所打断。接着郝主任又列举了一大堆早恋的危害,真的有一大堆,假如一条危害只有一立方厘米大,他所列举的危害就可以装满一个集装箱。
然后,郝主任对二人实施“分而击之”的战术,他让郑能谅先回教室等通知,剩下他和小企鹅单独谈心。郝主任用电影里警方惯用的伎俩和腔调暗示小企鹅,你们这算早恋未遂,只要认罪伏法,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
小企鹅一听,很不服气:“我们是清白的!您怎么不去抓那些真正早恋的人?”
郝主任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呵呵,谁啊?你知道有谁早恋了么?告诉我。呵呵。”
小企鹅一愣,想了想说:“没有。不知道。”刚才那句话不过是虚指,她确实不知道,回答也非常坦诚,因为如果郑能谅和她不算早恋的话,那么她所看见的其他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没有符合早恋标准的;至于她看不到的那些事,那自然是不知道了。
郝主任没把她想得那么单纯,于是又立即提审郑能谅,为了不让二人串供,他还颇有心计地把小企鹅关到隔壁的数学教研室里。
郑能谅一来,他就皮笑肉不笑道:“呵呵,项菁菁很懂事,很配合,刚刚交代了几个班里早恋的同学,将功补过。现在也给你个机会,说说看,只要说对一半,就证明你没有撒谎,我就会考虑不处罚你和项菁菁的事。”
郑能谅也是看过电影的人,不禁又怀疑郝主任在不当传教士之后还去横店影视城当过群众演员,那眼神,那语气,虚假浮夸得无以复加,根本没有走心。但谈话的氛围已被郝主任这腔调引向了戏剧化。
郑能谅没有看到小企鹅回教室,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看来小企鹅很可能在郝主任的刑讯逼供中服毒自尽了,或者是因为拒不交代而被郝主任残忍地杀害了。为了告慰小企鹅的英灵,郑能谅决定打死都不说。
郝主任也愈发进入角色状态,进一步诱供:“一个,只要说出一个,我就允许你和她重新坐同桌。”
看来她还没牺牲,可武侠小说里常说,男主角宁死不屈,最后都能获得敌人的敬佩或者高手的援救,逢凶化吉,然后某某前辈欣赏他的人品,赏一本武林秘笈或者传授一套独门绝学,从此横扫武林、所向无敌。想到这儿,郑能谅觉得还是坚持立场比较好。
郝主任继续增加筹码:“这样吧,随便透露一点点线索,就给你记一功,要什么奖励随你挑。”
郑能谅又想起看过的革命影片,那些叛徒在交代了所知道的一切之后,运气差的就被一枪毙了,或者被当作废品一样扔在一边,奖励根本不会兑现;运气好的也会在解放后被“代表政府代表人民”的人一枪毙了。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说。
郝主任一咬牙:“让你做副班长!”
郑能谅一哆嗦,惊讶地望着郝主任的双眼,他是认真的。这个条件太有杀伤力了,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对于一个怀才不遇的少年来说,十六岁就获得副班长如此重要的岗位,是一件多么励志、多么催人奋进的事啊!
郑能谅内心深处是坚决不会出卖同志的,可年少时谁不会犯点小错呢?这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其实嘛,做不做副班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副班长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正的。再等一等,等郝主任说“副班长干满三个月就能升为班长”的时候,我就弃暗投明。郑能谅暗暗给自己划了道底线。
郝主任见他还不肯交代,失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郑能谅马上意识到副班长才是郝主任所能给出的最高条件,于是决定见好就收,当即把三姑供了出来。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高二的时候她就有好几个男朋友,现在也不可能单身。
郝主任面无表情:“还有么?”
郑能谅仔细想了想:“没有了。”
郝主任伸手抓了抓头皮:“真的没了?”
郑能谅奋力想了想:“真的没了。”
然后郑能谅被暂时释放,成天等着自己被任命为副班长的喜讯,结果等来的是单独的思想教育和组团的心理辅导。郝主任为了净化他的危险思想,消除早恋的肮脏念头,亲自上阵每天和他闭门谈心,谈得他都快得自闭症了。这还不够,郝主任又请来一位青少年问题专家,在大礼堂给全校学生上了一堂惊心动魄的辅导课。
之所以惊心动魄,是因为这位专家的年龄比郑能谅和小企鹅两人的年龄相加还大两倍,他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见识过裹脚布、童养媳和贞节牌坊,一生来去除了青少年什么也不研究,全身上下除了嘴皮子哪儿都不利索,长长的头衔听上去威风八面实则废话连篇,瘦瘦的躯壳看起来仙风道骨却是弱不经风。
老专家有头有脸,也有手有脚,但头脸是用来招摇的,手脚是用来摆谱的,真正的使用功能已经退化,所以走路要人搀扶,倒水要人帮忙,讲话要人鼓掌……这个人就是郑能谅,他被安排在第一排,以便接受最振聋发聩最醍醐灌顶的当头棒喝,顺便扶老专家上下台、给他端茶倒水、在他停顿的时候带头鼓掌。
“真是委屈你了。”坐在旁边的小企鹅幸灾乐祸地笑道。
郑能谅耸耸肩:“唉,没办法啊,万一他讲到一半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驾鹤西去了,那我俩岂不是罪加一等?”
郑能谅本来还指望自己举报三姑能将功抵过,却发现三姑根本都没来大礼堂接受教育。原来三姑的父亲是县木材加工厂厂长,每年赞助学校好多钱,这大礼堂都是她爹出资整修的,深明大义的郝主任当然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别说不会处罚她谈恋爱,怕是给她介绍对象都来不及。
郑能谅也由此领悟了一个道理:做叛徒一定要出卖没有靠山的人,否则还是做一个英烈比较划算。
几番教育之后,小企鹅已不胜其烦,加上高考一天天逼近,虽然她私下里和郑能谅还是好朋友,却不再常常跑到后排来找他玩了。为了抗议处罚的不公正,郑能谅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来批判郝主任,可写了两个自然段就编不下去了。他也想过打个横幅闹个静坐什么的,可未免有些惊世骇俗,还会拖累小企鹅的名声。但积郁难排,最后他选择了一种比较猥琐的方式来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