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能谅忙打断他:“这段掐掉,价值导向有问题。”
杰叔笑着拍拍郑能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谅仔,从今天起,你小子泡妞可都要负法律责任了。”
郑能谅顿时觉得悲壮无比,不光悲壮,还有激动,因为过了今天他就可以行使选举权了。一想到终于能在学生会主席的选举中投裘比轼一记反对票,郑能谅就情不自禁连干三大杯啤酒,尽管他也很清楚他那微不足道的一票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这一抛砖引玉,顿时酒兴大盛,四个人酣畅淋漓地消灭了三箱干啤,渐入仙境。老板很利落地收拾起他们喝完的瓶子,生怕被踢翻了没人认账。杰叔说还有事要先回网吧,霍九建自告奋勇去送他,杰叔一边推搡着说不用了没问题一边搂住霍九建的脖子把他绑了出去,顺手又抄起一瓶酒,两人晃着灌着笑着侃着消失在夜色中。半小时后,霍九建吹着口哨健步如飞地折回“土曾月巴烤肉店”,非常清醒地计算出消费额,一分也没多给烤肉店老板,一手一个,捞起郑能谅和冉冰鸾朝宿舍走去。
几天后,郑能谅再次经过“土曾月巴烤肉店”时,被老板很生气地叫住了:“喂!前几天买单那家伙是体育特招生来的吧?”
郑能谅一头雾水:“怎么说?”
“那么点钱都会算错,少付俺三十块,要不是体育特招生怎么可能进大学的?”
“那你咋不拦住他?”
“球!拦得住?长得跟李小龙似的。为区区三十块钱冒生命危险,犯得着嘛?!”
都说醉酒之后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心中所念,譬如撒泼胡闹,定是个急性子;或是狂喷古诗,八成怀才不遇。郑能谅酒量不大,但无论多么烂醉如泥,都不吐,可见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
那一夜,他被霍九建架回宿舍,乖乖躺在床上,既不打鼾也不唱RAP,一张模糊的面孔在他脑海里飘荡,忽而叠成一个,旋即又散成千万个。胃在烧,灼得心脏也发烫,熬出一些字句,争先恐后往外涌。他张了张嘴,想给它们一个出口,却只发出“嗬嗬”的呻吟。
冉冰鸾趴在被窝里,朝空气中挥着手,喃喃自语,念的是《中国革命史》第四章 第一节第五小段。
第二章
5
不知过了多久,郑能谅蓦然醒来,发现冉冰鸾还在呼呼大睡,霍九建却没了踪影。以他的酒量自然不会醉的,想必是夜跑去了。时针渐渐逼近十一点,郑能谅忽然想出去走走,便披上外套,裹起围巾,轻手轻脚地为冉冰鸾盖好被子,掩门而去。
老纪正低着头在刷牙,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锐利的目光立刻切着眼镜框的上沿扫了过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紧随其后从鼻孔喷出。他知道,这个时间出门的都是打算夜不归宿了。郑能谅没有解释,也没想好要去哪里,他只是觉得今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意义非凡,如果像滩烂泥似的粘在床铺上囫囵而过就太乏味了。
风舞长街,云困寒月,郑能谅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里,脑海里又冒出刚才那张面孔,往事便如春蚕吐丝般缕缕抽出。不觉间,他转入一条逼仄的小巷,闪烁的灯光和醒鼻的浓香顿时把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浓香从左手边飘来,是个简易的烧烤铺,小贩正一边在铁板上煎鸡蛋饼一边在烤架上烤羊肉串,左右开弓,忙的不亦乐乎。一对穿着宽大校服的中学生站在铺子前,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灯光来自右手边,那是一幢小楼,门窗上胡乱挂着几串小彩灯,门前斜着一块黑板,上面歪歪扭扭爬着几行五颜六色的大字:远古怪兽复活记、吃人魔鬼和哑巴宠物、三颗痣的传说、不能看的录像、好色大汉奸……在这些大字的缝隙里,还穿插着令人浮想联翩的介绍词。
郑能谅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光棍节,本系的学长们就邀请全体新生去西大街最豪华的录像厅看了场岩井俊二的《情书》,把一帮小姑娘感动得稀里哗啦。那家录像厅比眼前这个要大得多,也贵得多……说到贵,眼前这黑板上的标价可真叫人心动啊,十五块钱包夜!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就看场通宵吧?郑能谅心里这么想着,却又有些忐忑,毕竟他从来没有在录像厅里过夜的经历,什么情况也不了解,里面有被子盖吗?有枕头吗?有没有热水洗脚?
管他呢,今天我十八岁了,是个有选举权的大人了,就应该像个大人一样,过夜生活。酒吧、歌舞厅、咖啡屋、夜总会……这些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夜生活方式是不适合我这种充满正能量的阳光少年的,但看电影是积极向上的文化生活,是有益无害的……想到这儿,郑能谅将手里的三十七块零钱捏得更紧了。
当他把钱递给售票大妈的时候,她瞄了他一眼,阴阴地问:“一个人?”
“嗯。”
“小伙子,今天搞活动,情侣座二十,饮料半价。”
“不用了,我一个人看。”
“一个人?看通宵?”单身汉的消费能力显然不如情侣,大妈的语气中不禁透出鄙夷之情,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了烧烤摊前那一对小情侣,似乎在说“连中学生都比你强……”
郑能谅一分钟前才鼓起来的气顿时开始往外嘶嘶直泄,马上解释道:“我女朋友在家……睡了。”
大妈毒辣的目光又缓缓挪向他的右手,幽幽道:“不是在这呢嘛?”
士可杀不可辱,郑能谅扭头就走。大妈忙劝道:“唉别走啊,一个人看也行的,来来来。”
郑能谅已经拐过街角,上了人行道。马路对面有个公用电话亭,他的计划是把秦允蓓约出来一起看通宵录像,让售票大妈见识一下,他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可走到马路中间时,他又发现这么做有些不妥:仅仅为了挣个面子,大冷天把小姑娘从被窝里拽出来,是为不仁;约她看通宵录像,肯定会让她以为他在感情上有所企图,释放出错误信号,是为不义;身上酒气未散,今天过生日和他会喝酒的秘密都会被她识破,是为不智。如此不仁不义不智之举,发生在十八岁第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岂不贻笑大方?
这么一转念,他的双脚也下意识掉过头来往回走,忽然,“吱嘎”一声锐响破空而来。一阵劲风,两束灯光,混着粗犷的嗓音:“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郑能谅扭头一看,一辆比他的腰还低的跑车正停在他左腿外侧三公分处,不安的马达发出“呜呜”的沉吟,似乎对刚才险些发生的亲密接触还心有余悸。车主人要淡定得多,关掉音乐,轻轻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来,礼貌地问道:“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这几个字像一串铃铛落在地面上,清脆动人,更动人的是那张面孔和座椅上的那半段身材。眼前的一切都很新奇,郑能谅对车不了解,认不出款式,夜色下也看不清那标志上到底是马还是牛,却对车的造型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好像在动画片《变形金刚》里见过。开车的姑娘十八九岁光景,长发,瘦脸,五官精致,白里透红,看上去也似曾相识,用力一想,好像在挂历上见过。一缕香水味顺风飘来,浓而不腻,艳而不俗,闻起来也似曾相识,用力一想,想不起来。
以郑能谅的性格和习惯,他应该大度地回上一个友善的微笑,说声“没事”然后飘然而去。但今天是个不一般的日子,此情此景也很特别,于是,一个大胆的念头蹦了出来。
郑能谅露出友善的微笑,不慌不忙走到车门边,微微弯下腰,道:“不,我有事。”
姑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又朝车前方努了努嘴,道:“有事?那应该躺在地上嗷嗷直叫才对啊。”
果然,这是个有趣的姑娘,郑能谅摇了摇头:“不,你技术很好,没有撞到腿。”
“那是撞到脑袋了?”这姑娘说笑的时候一脸云淡风轻,比相声演员还专业。
郑能谅忍住笑,直奔主题:“撞哪都不算事,约你去玩才是正事。”说着,他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
姑娘有点意外,但各种搭讪方式她也见得多了,所以这一点意外在她的眉宇之间稍纵即逝,她没有马上接受邀请,淡淡道:“哦?玩什么?”
“看通宵录像。”
这个答案就有点天马行空了,她怔了怔,开始认真地观察郑能谅的眼睛。这是表明诚意的好机会,郑能谅没有回避,报以专注而恳切的目光。无论从相貌还是眼神,他都不像坏人,这也是令戴珐珧感到好奇的地方:这家伙该不是真的脑袋被撞坏了吧?
郑能谅看出了她的疑虑,为了证明他没被撞傻,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我没事,今天是我生日。”
这时,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姑娘拿起来,瞟了一眼来电号码,没有说话,忽然“啪”地推开车门,刚跨出一条腿,又返身从车后排抓出一团物件。
郑能谅心里咯噔一下,该不是防狼喷雾器、电棍什么的吧?刚要启动防御方案,却见她手里的是一大束玫瑰花,鲜红如血,艳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