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未来路 (万木春)

吴敬忠点头确认：“是啊，我原本受命潜伏联盟党。”
吴静怡不理解吴敬忠的选择：“你为什么要去做间谍啊，安安稳稳做公务员不好吗？”
吴敬忠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咱家庭条件不好，我小学时就开始帮忙打理家务；初中离了家，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兼职赚外快；为了减轻学费带来的沉重压力，我一度想报考军校。”
吴静怡：“我知道的。”
吴静怡的脑海里又浮现往日画面，低沉语气感伤说：“2000年，我读小学五年级，你读高中一年级。虽然中学学费并不多，可我们家穷的连数十元数百元都难凑齐。当时你学习成绩好，学校老师也劝爸妈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三年，爸妈才支持你继续读书。”
“那天傍晚，我还记得那天的晚霞通红通红的，爸妈一脸愧疚地对我说家里实在没钱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希望我小学毕业之后跟着远亲做小学徒学习美容美发美甲。周末回家的你，却少有地抗逆爸妈，说必须让我读书，大声说‘我来供养妹妹读书’。恰巧远亲当时也嫌弃我年龄小，觉得我能干的活不值养我的饭钱，我才能继续读书上学。”
“爸妈是没有见识的老农民，只会土地里刨食，山头一点儿粮食钱真心有限。是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五毛一块的拼命攒钱，才勉强凑齐了我的学杂费。我知道你活的辛苦，也想替你分担一些辛苦。2006年来到盘阳师范学院，我听到学姐们的兼职邀请，就求着她们一定要带我去；到了兼职的春秋展览馆，我又求着组长多给我安排时间，别人一周兼职一天，我一周兼职两天，赚两倍的薪水。”
“2006年是我们家境转折点，我能兼职赚钱了，研究生一年级的你也勉强有些余钱了。到了2008年，你如愿以偿考上了公务员；到了2009年，我也在如愿以偿成为春秋的实习生。虽然实习工资只有寒酸的2340元，可我起早贪黑以最快速度掌控工作所需要的技能，短短一月时间就以大学四年级学生身份被正式录用，次月月薪就翻倍到了4290元。”
“2010年时，我也成功了，你也成功了，苦难生涯终于可以彻底画上句号。”
“我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
“你安安稳稳做一名公务员不好吗？”
吴敬忠轻拍吴静怡的肩膀：“原因很简单啊，因为你哥哥从来就不是一名安安稳稳的人。我若愿意安安稳稳，当年早就辍学认命了，要么待在老家厮混，要么迫于生活出省务工。”
“可是，你哥哥从来就不认命。”
“命运是什么？”
“命运是注定被我粉碎的枷锁。”
“我不认命，我不甘于一辈子活在小山沟，所以看到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我就拼命读书改变命运。哪怕课余时间忙着兼职赚钱没有时间温习，我高考时依然考了498分，与当年燕京大学平均录取分519分和清华大学平均录取分520分的距离非常有限。如果我们家庭条件稍稍宽裕一点儿，如果我能分出来一定时间温习功课，我相信我甚至能够轻松考上清华燕大。”
第336 擦干眼泪继续向前走
吴敬忠继续回忆往昔：“然而，我的天赋并不好。”
“高中小小的9802班里，最少有20名同学比我更聪明更有天赋，可是他们的学习成绩却始终不如我。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我为何而学。因为他们只是在按部就班学习、在按部就班高考、在懵懵懂懂憧憬自己的未来，而我已经看到了命运的残酷，并毅然决定改变这一切。”
“因为课余时间连轴转兼职，我早早踏步社会，见过光明，也见过黑暗；见过善良，也见过丑恶；见过知足，也见过贪婪；见过温和，也见过暴虐；见过忠诚，也见过背叛。社会是混沌的，它固然不能用假恶丑形容，却也难自欺欺人说遍地都是真善美。如果屈服命运停滞不前，或将因为自己没有威胁而错觉这世界的真善美多于假恶丑；如果不愿屈服命运积极向前，你的每一次社会地位进步，都意味着一些人的社会地位下滑了。那些感觉你对他有威胁的人，必然因为你的威胁而各种形式攻击你，种种丑恶之事扑面而来。”
“我一路走来，见过无数嫉妒。”
“有来自亲戚的，有来自邻居的，有来自同学的，也有来自同事的。”
“他们害怕我的努力，他们害怕我的积极向上，他们害怕我抢走他们属意的位置，他们害怕我后来居上超越他们。与此同时，作为后来者，除了努力和毅力，我的人脉资源理所当然远远不如他们，以致他们往往默契团结起来排挤我、刁难我，把最苦最累的活分给我。十件最苦最累的活儿，我若完成九件失手一件，就要被他们揪住失手的那一件拼命攻讦，真真切切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为了突破他们的排挤，为了突破他们的封锁，我必须加倍努力，付出十倍于他们的辛苦。”
“我想成功。”
“我想粉碎命运带给我的枷锁。”
“所以，当机遇来临时，我毫不犹豫回答说我愿意。我要以英雄之资凯旋归来，蔑视那些靠父母荫庇蝇营狗苟的同事。”
吴静怡脸颊露出微笑。
她的哥哥原来并没有变，依然是那个积极向上的吴敬忠。
在吴静怡的记忆里，哥哥永远充溢着积极向上的正能量。若非有哥哥的榜样鼓舞，吴静怡也难扛着寄人篱下的闺怨和同学们对她数年如一日破旧衣裳的嘲讽，稳稳当当走到今天。
煎熬拼搏十余年时间，吴静怡终于迎来了命运逆袭，不仅此刻已是春秋集团四级员工，而且区区春秋集团四级员工绝不是她的上限。与初中高中的那群同学相比，吴静怡仿佛就是童话中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吴静怡之所以把亦亲亦友的师梦娴喊到盘阳市，除了尽己所能帮衬她一把，也有向当年嘲笑者炫耀成功的锦衣不夜行心思。
感觉到哥哥还是哥哥，感觉哥哥还是她的骄傲，吴静怡的情绪逐渐趋于缓和：“然后呢？”
吴敬忠：“任职网警时，我对联盟党的理念一知半解，只是怀着‘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心灵鸡汤默默搜集资料。待正式受命潜伏纳尼亚，我为了更好完成任务，才开始正式认认真真学习联盟的理论。谁知道，这一认真学习，我的旧价值观竟被联盟党理念冲击的支离破碎。”
“就像我刚才说的价格和价值之别。”
“我迟迟意识到，我追求的并非实现自我价值，而是实现自我价格，而是庸俗的追求社会地位跃升罢了。我当年认真学习努力应付高考，也只是因为高考能够助我闯过独木桥，而非我真心实意喜欢知识海洋；我接受潜伏纳尼亚的任务，也只是因为英雄功绩有可能助我升官加爵，而非我真心实意愿意为华国献出生命。”
“我就是大家嘲讽的投机主义者。”
“我终究是自私的。”
“最可笑的是，我努力所追求的对象，其实毫无意义。月薪一万或两万，不能改变我是市场经济螺丝钉的事实；职称副处或正处，也不能改变我是体制螺丝钉的事实。”
“如果我是有螺丝钉精神的雷锋，我或许会满足现状，哪怕一辈子只是基层科员，也能乐观地为人民服务。”
“可，我不是啊。”
“我才不想当默默无闻的螺丝钉。”
“三十年努力，三十年拼搏，支撑我向前的恰恰是与命运抗争精神。命运把我降生在小山沟，我偏偏要走出小山沟；命运为刺上贫贱标签，我偏偏要出人头地，向那些二代们证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路走来，我为我的坚强而骄傲，我为我的毅力而自豪，我为我的努力而自信。可研究了联盟党理论，我惊然醒悟我的追求其实毫无意义。走出小山沟和出人头地，并不意味实现了自我价值。月薪一万或三万，都是市场经济为我标定的价格，反映了我作为人力资源越来越合格。我口口声声喊着要粉碎命运枷锁，残酷现实却是我一直被命运支配玩弄。我就像那些玄幻仙侠小说的主角，逆天口号喊的震天响，其实却是被读者、作者和编辑操控的玩偶罢了，当真可笑之极。”
“……”
“再然后，我崩溃了。”
“我不想再做无意义的事情了。”
“既然间谍潜伏非我所愿，我何必再勉强自己呢？”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为谁为生，也不知道为谁而死……”
“我，已经没有了奋斗目标。”
吴静怡大致理解了吴敬忠的纠结。
吴静怡不懂吴敬忠的万念俱灰纠结，只好尽己所能安慰安慰吴敬忠：“你还有我和爸妈啊。”
吴敬忠呵呵笑了笑。
吴静怡：“如果之前的奋斗目标没有意义，再去寻找新的奋斗目标啊？”
吴敬忠没有答话。
良久，吴敬忠怅然遥望滑冰场那些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无论舆论怎样骂我，无论组织怎样罚我，我都不做间谍了。当然，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既然做了逃兵，就会虚心接受组织的一切惩罚。即使组织决定判我死刑，也只怪我当年走错了路”
“来盘阳市之前，我回了趟老家。走在熟悉道路回忆以往，我感觉自己好像白活了三十年，所作所为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