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成才不是学法律的,虽然当年也参加过新生杯、做媒体人也练过口才,却没有冯见雄那么细腻的思辨。他一急,就说道:“可你不是赢了比赛么!你不就是为了证明那些人是狂热洗脑么?如果你没做到这一点,你怎么赢的比赛的?”
“那只能说,付学长你连基本的‘谁主张、谁举证’原则都不了解,看来很有必要回大一重修一下《法律基础》课。”冯见雄悲天悯人地可怜了一下付成才的智商,
“当时这个辩题,我方证明的是一般情况、对方证明的是例外。证明一般情况的,可以给出几个正面例子——比如因为不温饱,就不能谈道德的例子,100%确然的那种,然后再给出一套理论推论。
而证明例外的一方,自然需要举例驳斥我的观点。而我的那番质证,只要做到‘让评委看到反方没法对任何一个例子进行100%的动机论证’,所以他们所有的举例都不具有确然的证据效力,我就赢了——你们都已经是反方了,只需要举特例,要是还不能做到100%确然性,还混个毛啊?‘可能的可能’不是可能,有必然先例的可能,才是可能。”
顾教授还是颇有思辨能力的,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听取了双方的意见之后,内心也一下子倾向于冯见雄对。
“可能”这个词,在辩论领域是只能针对宏观理论使用的。
在面对具体的举例时,“可能”就是个屁——法庭绝对不会因为被害人“可能是a杀的”或者“可能是b杀的”就给嫌疑人定罪。
“付成才!请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你已经被淘汰了。”顾教授终于亲自开口,呵斥了付成才。
付成才惶然失措地看向王艳求救,王艳却不屑地扭过头去,根本不看他。
他只能一咬牙,继续往下撑:“顾教授,你淘汰我我无话可说。但我要把自己的观点说完——就算你没有明说某个歌命烈士是被狂热洗脑的,但你至少说过他们的行为可能是不道德的,他们这样的义举,怎么可能是不道德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冯见雄一脸鄙夷:“你有完没完?刚才的录音没听清么?我什么时候说过可能‘不道德’了?”
付成才急了:“你明明说的!”
冯见雄冷笑:“你聋了么?我明明说的是‘不是基于道德’——就算你想简化成‘不是道德’,也行,由你。但你还想进一步把我的话偷换篡改成‘不道德’,那就其心可诛了。
‘不道德’,和‘不是道德’,是一回事么?天差地别!能够直接跟在‘不’字后面的,是什么词性?是形容词,不能是名词。
我可以说人‘不美丽’、‘不善良’,这里的美丽、善良都是形容词;但我不能说你‘不人’,因为‘人’是名词。
如果非要这么说,我还得加一个动词做谓语,比如你‘不是人’——没有谓语的时候,加个is,记住了么?小学语文老师教你的主谓宾定状补,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同理,当我说人的行为‘不是道德’的时候,这个道德是名词性的,它和‘法律’、‘宗教’、‘自然’并列,并没有善恶褒贬之分,说‘不是道德’,并不是一种贬低。除非我说‘不道德’,这个道德才是形容词,有价值判断的感情色彩。”
“说得好,思路很清晰。”顾教授和戴台长也不由自主地暗暗点头。
付成才一看不妙,狗急跳墙地追问:“那凭什么你说比赛辩题上说的那个道德是名词性的,它就是名词性的?说不定当时辩的就是形容词性的那个‘道德’!”
“唉,啧啧,你小学语文老师的棺材板,我是压不住了,”冯见雄觉得自己的恻隐之心已经不够用了,
“这个问题还不简单?辩题是啥?‘温饱是谈道德的必要条件’,这里面,道德前面跟了个啥字?谈!谈是什么?是动词!主谓宾啊大哥,谓语后面跟的宾语,能是形容词?”
说完这话时,冯见雄眼神中满是“阁下语文老师死得早,不足与高士共语”的鄙夷。
可惜,付成才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虽然他的思维和语言已经被打得彻底凌乱:
“好……嗯……那个……就算……就算你说辩题中的道德,就是名词性的道德好了。你没有侮辱或者褒贬的意思。但是……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做了好事的时候,被人认为是基于道德的动机才去做好事,肯定比被人认为是基于信仰才去做好事,要……要高尚吧。
所以,实际上善意推定那些义士是基于道德才去做义举,才是一个心理不阴暗不猥琐的人该有的心态吧?你……你为什么。”
“闭嘴!谁告诉你基于信仰做好事,就不如基于道德做好事高尚了?”
第50章 随便,我都行
“咳咳……冯同学,注意你的语气,大家讨论问题嘛,虽然你一直都说得很有道理,也没必要那么咄咄逼人。”顾教授虽然很支持冯见雄的观点,但也不希望他失了礼数,不由提醒了一句。
“对不起,顾教授,刚才是我一时激于义愤,急于伸张正义,所以语气急切了些。”冯见雄不卑不亢地解释了一句,然后转向付成才,吊打道,
“照你的逻辑,你遇到一个义士,做了一件义举,然后你上去称赞一句:‘哎呦你好有道德哦,您是被道德感召的楷模!’那他就一定应该感谢你咯?荒谬!信不信有些人就是会一耳光扇死你!”
冯见雄说到这儿,稍微收敛了一下,请示了一句顾教授:“教授,我很想证明这个观点,需要讲一个故事,可能有点长,如果你不嫌我啰嗦,那我就证明好了。”
“请便。”顾教授也颇感兴趣。
“好的,”冯见雄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言,“我们假设,付成才同学,成功穿越回到了500年前的德国——啊不,应该说是神圣罗马帝国。
那一天,一个名叫费尔南多的、常年在弗兰德斯地区香槟大集市经商的外国商人,经过美因茨大教堂,找年轻的教区主教告解。
他拿出一打前几天刚刚从负责整个神罗帝国教区的大主教冯。勃兰登堡那里买来的赎罪券,对教区主教马丁。路德说:我经常经商欺诈,放高利贷,还弄得人家破人亡过,心里不安。所以我买了赎罪券,但还是不安,你安慰安慰我吧……”
冯见雄的例子说到这里时,顾教授忍不住就微微一笑,似乎颇有默契。
他不是学历史的,但对这段故事还是很了解的。
因为他平素最喜欢拿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让学生写论文、读后感。而弥尔顿的年诞生的,当时正处于三十年战争。
三十年战争的本质,就是一场新教和天主教的决裂战争。战后所有德意志邦国不得不选边站队,支持其中一种。
而“出版自由”的权利,正是新教胜利的产物。而新教产生的渊薮,则是1517年的马丁。路德宗教改革。
所以,冯见雄这个例子,着实挠到了顾教授的痒处,一阵阵共鸣的心有戚戚焉。哪怕他再不学历史,也不可能不学这段历史。
只听冯见雄继续往下讲:
“马丁路德肯定要问费尔南多:那你有没有真心悔改呢?以后还会不会继续放高利贷,继续为了逼债为富不仁弄得人家破人亡呢?
费尔南多想了想,就说:高利贷肯定还是得放啊!不过我下次再生意欺诈犯下罪,我再掏30佛罗林买一张赎罪券好了!
马丁路德当然会让他滚。
费尔南多则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老子是从你的上司、大区销售总监冯。勃兰登堡大主教那里买的赎罪券!老子今天来找你不是求着你,是来找你售后服务的!
然后马丁路德就甩手不干了,回去写了《95点纲要》,往美因茨大教堂的门上一钉,求冯。勃兰登堡大主教喷战哦不是论战,从此把数百万民众从欺世盗名的赎罪券中解脱出来,功德无量——”
冯见雄说到这儿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转向付成才,然后用设问的语气揣测:“想必,如果付学长穿越回500年前,亲眼、就近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走上去,对马丁路德先生恭维道:路德先生,您真是一个德行高尚的人,敢于揭发丑恶、弘扬义举——是不是这样?”
付成才完全没抓住故事的重点,眼珠子瞎转了半晌:“这……这有什么问题么?”
“那真是太可惜了——因为这样的话历史上已经有人对马丁路德先生说过了。如果你也去这么干,换回来的下场估计也就是被路德先生扇一耳光,然后回敬你一句:mmp!我是受到了天启!每个人只要虔诚,都可以从内心自发感受到主的意旨,而不需要假手于腐朽!
我今天做出的一切决断,是因为我就感受到了那种天启的投射,而你竟然侮辱我说我是基于人类的德行才这么干的?信不信我扇死你?”
新教伦理在接受神启这个问题上,和天主教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认为神的启示是虔诚者可以自发感受到的,而后者认为你必须通过教会的“点化”。
以马丁路德的脾性,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会这么干。
虽然冯见雄的讲故事方法非常风趣随便,但是在区区几个人的场合,话题效果却是出奇地好。